他只知道昏迷过去的张昭再次出现在徐凤鸣房间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晴朗的春日。
赵宁再次见到张昭,发现她似乎又憔悴了一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不知不觉深了许多。
“伯母……”
赵宁动了动嘴唇,喊了张昭一声,不过他嗓子干涩,发不出半点声音。
张昭微微一欠身,向赵宁行了一礼。
她走上前来,坐在榻边,看着昏迷不醒,已经不成人样的儿子。
张昭伸手替徐凤鸣捋了捋鬓角的乱发,又拿出帕子,温柔地替徐凤鸣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张昭做完这一切,盯着榻上的徐凤鸣出神。
半晌,她才像是妥协了一般,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视线从徐凤鸣身上移到赵宁身上,祈求的语气中又带着不舍:“陛下,让他走吧……”
一开口,眼泪便跟着流了出来。
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病痛的折磨而无动于衷。
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生生磨去了半条命才生出来的孩子。
更是耗尽了心机,十几年的悉心教导,好不容易才养得这么好,养得这么大的孩子。
好好的一个人,出去一趟却变成这样了。
不但中了无解的剧毒,还要时时刻刻受那无异于剥皮抽筋般的痛苦。
作为母亲,她只恨自己不能替徐凤鸣承受这份痛苦。
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徐凤鸣的命。
她又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死?
可胡濯尘的话像把刀扎在她心里,她儿子现在过得生不如死,更是无时无刻不受着凌迟般的折磨。
张昭看着面前形销骨立的儿子,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与其继续让他这么痛苦的活着,还不如就让他就这么去了。
起码死了,就不会再痛了。
思维已经不连贯的赵宁听见张昭这话,抬眸地盯着张昭看了许久,那茫然无措的眼神中,裹挟着难以置信的惊诧:“你说什么……?”
他声音沙哑,像是沙砾的摩挲声。
“我知道……”张昭说:“他吊着这口气始终不愿意咽下去……是因为他放心不下你……
他害怕他死后,你会……”
张昭说着,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泪,又说:“所以才强撑着这口气不愿意咽下去……
陛下,我求求你,让他走吧,我儿子的命已经够苦了,不要再让他继续痛苦下去了。
他一出生,就承载着徐家几代人的夙愿,他这么努力地读书、学习,十几年如一日,从来不曾有一日的懈怠。
只为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摆脱贱商的身份光耀门楣。
他从小就懂事,只因为自己姓了徐,所以一直在努力,只希望自己能完成徐家这上下几代的夙愿,能光耀门楣,为家族争光。
尽管他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他从来就不开心。
是啊,徐家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整个家族的希望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他怎么可能开心?”
张昭伸手去抚摸儿子苍白的脸,痛苦地说:“天底下有几个母亲,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深受痛苦而无动于衷的?
我只恨……只恨自己不能替他承担这份痛苦……”
赵宁无言以对,沉默地听着,张昭看着赵宁,说:“陛下,你让他走吧,他现在一定很疼……我儿子最怕疼了……
与其……与其让他这么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他去了,起码……他不会再疼了……”
张昭起身后退起步,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礼:“还请陛下……成全……”
赵宁:“……”
赵宁的心蓦地一搅,痛得他呼吸一滞,两眼发黑,险些晕过去。
赵宁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他竭力按着榻檐,缓了许久,才没让自己晕过去。
赵宁抬眸,看向榻上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口气的徐凤鸣。
赵宁对着徐凤鸣愣神许久,他终于妥协了一般,从干涉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低沉的音节:“好……”
“谢陛下成全……”张昭对着赵宁又是一拜:“我这就去请胡太医。”
张昭起身出了房,独留赵宁一个人在房内。
赵宁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他手里握着徐凤鸣枯瘦的手指,像一个虔诚地信徒在注视自己敬仰的神明。
这是他一片漆黑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啊,也是他赖以生存的生命来源。
现在这束光要灭了,那他以后该怎么办?
张昭走后不一会儿,胡濯尘就来了。
“陛下。”胡濯尘行了一礼。
赵宁没回头,也没有说话,像是没听见胡濯尘说话一般,动也不动。
胡濯尘一言不发,默默地跪在赵宁身后。
两人无声跪坐了一夜,及至天明时分。
晨光熹微,朝晖再次转过群山落了下来,阳光再一次落进屋里。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徐凤鸣乌黑的发丝,和他苍白的面容上。
赵宁终于如梦初醒,他伸手,似乎想去抓徐凤鸣身上那束光,然而他一伸手,那束光便消失了。
“动手吧。”赵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