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胜军牛脾气顿时冲了上来,凶道:“问那干啥!你这女子,憨憨!”
二十年了,不论自己走多远,长多大,不论平时和父母的交流多么日渐强势,只要父亲一训斥,何朵骨子里的委屈感和压迫感就会立刻反射出来。只要父亲冲自己发火,无论谁对谁错,何朵都会习惯性退缩,这是骨子里的基因,终生无法改变。到后来何朵三十几岁时,有那么几次也被父亲训斥,她依然和小时候一样的反应:退缩,委屈,接受。无论对错。
村里的厕所都盖在户外,做法也都是统一的房子造型。只需要划出一片两三平方的空地,用石块或砖头四四方方搭一圈围墙,中间挖出一个洞,洞里放进去一个陶瓷大缸,大缸上方的左右两侧固定两个大石板,就建成了。因村子是沿山而建,地势高低起伏,大多厕所都需要做一个简易顶棚,用来遮挡隐私。像何朵家住在村子最高处,自然就不需要加盖顶棚了。不过如今的厕所已经进化了好几代,传统的大粪缸早就换成了瓷砖砌成的斜坡,如厕后的大小便会顺着斜坡滑落到封闭的粪池里。
何朵借着上厕所的功夫,悄悄绕到屋后,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后山的石崖边。她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些类似小坟茔般的痕迹。望着周围这些将军曾经巡逻撒欢的地方,草木虽在,爱犬却无,兜兜转转间,早已哭成了泪人。
一直以来,将军最爱最崇拜的人就是何朵,可在它仅仅两岁的寿命里,何朵却只陪伴了屈指可数的岁月。将军通晓人性,何朵记得它第一次生病的时候,由于不想家人看到它难受痛苦,就自己躲了起来。全家人“将军”“将军”四处唤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后来还是何朵爬上屋顶找到了它。当时将军还小,虚弱地躺在屋顶上,何胜军在女儿的呼唤下爬上房顶,才把它抱了回去。
可后来的将军,却再也没能听到何朵的呼唤。它知道自己即将告别这个世界,就躲到了玉米地里。也许头顶被茂盛玉米叶挡住,身体贴服在大地上,才能感受到大地母亲最后的安抚和接纳吧!它经受着致命的疼痛和折磨,却没有最爱的小主人在身边安抚和陪伴。如果它还记得小主人当时是和家人决裂后一走了之的,不知会不会在临终时还担心和思念着她?
将军啊,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陪伴在你身边的,只有挥之不去的病痛,和这漫天孤寂的风声。
冷硬的山风迎面扑来,一丝恐惧突然萦绕心头。只是几步之遥,这一边的世界便已没有了人的气息。那些山坡上零星分布的梯田,反倒让整个环境看起来更加死寂。何朵不敢再往前走,但是又奢望能够感受到将军的气息。可是放眼望去,哪块土地才是它的埋骨之地?
“如果将军的灵魂还在,它会还在这里吗?它能看到我回来了吗?”
眼泪无声落下,何朵深吸一口气,嘴里轻轻唤着:“将军!将军!是我,我回来了!将军!你听到了吗?我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将军,对不起!”
又是一阵更强的冷风吹来,吹鼓了何朵的衣衫,吹散了她本就蓬乱的头发。
“这风,也许便是将军的回应吧?”何朵自我安慰道。
“可是,它真的能听到吗?它会愿意理我吗?将军,你能原谅我吗?将军,你解脱了吗?解脱吧!离苦得乐,去极乐世界吧,我的将军!”何朵越发哭的停不下来。
正哭的带劲,突然脚下一阵骚动,着实令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大咪过来了。
大咪估计是第一次看到主人跑到这里,比较好奇,又看她哭的稀里哗啦的,有些担心,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来看去,头亲昵地在何朵脚边蹭着。
何朵泪如潮涌,弯腰抱起大咪,哽咽道:“大咪,你一直在替我陪着将军呢,是吧?大咪,你告诉将军,我对不起你们。你告诉它,我希望它开开心心的,了无牵挂。”
而大咪则是打着呼噜,趴在何朵肩膀上,机警地看着四周。
“虽说谁都有走的时候,可死别真的是太残忍了。是吧?大咪。”
大咪的到来让何朵情绪舒缓了很多,她想到再继续哭下去,这习惯红肿的眼睛一定会让父母心烦,于是努力收起情绪,一步三回头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小到大,每次何朵远行时,一直在身后守望她的,就是母亲和这一猫一狗了。对母亲来说,远方的小背影是希望,而对这一猫一狗来说,离去的背影是仰仗。尤其是将军,每次都正襟危坐地定在院边,一动不动地望着何朵渐去渐远的身影,被动地开始新一轮的漫长等待。于何朵而言,她从没想过要多么及时地安抚和回馈这份仰望,更是从没想到过,它会消失的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