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夕阳西坠,黄昏已至。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一片无尽蛮荒雪原,天地素白银裹,冷风如刀,更添凛冽肃杀,萧索苍茫。
北荒地域广袤,以草原为主,间有穷山恶水,气候恶劣多变,是故农耕不兴,文礼难成,是一个仿佛连众神都厌弃的蛮荒之地,所以千百年来,文明从未在这片贫瘠恶劣的土地上出现过。而生存于此的人,他们好勇斗狠,以力为尊,一生都以野蛮为伴,与天地为敌,于是便诞生了独一无二的野蛮血统,而这令世人畏惧的蛮荒族群,便被统称为——蛮族。
如血残阳之中,连绵起伏的雪原山脉之间,一支三百人的骑队,正踏着两尺深的积雪缓缓前行。为首一人端坐马背,残阳映照在那一身浑然一体的漆黑铁甲之上,勾勒出一副堪称完美的强悍体魄背影,那是一种强大力量的直接体现,散发出令人不敢忤逆的狂霸之势。
这人身后,三百铁骑默然无声,但无声之中,却更显出一种沉重的杀伐之气,天地之间的肃冷之气,在这三百铁骑面前,仿佛也黯然失色。
黑铁战甲者正是蛮族风炎部龙日狂阳,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令整个蛮族都为之畏惧的风炎铁骑。
那夜,龙日狂阳率领三百风炎铁骑突然现身大雍王朝北境边界的啸阳关城下,不但以一人之力突破了北境边军的防线,将风炎部的战旗插在了啸阳关城头,更一击便轰碎了啸阳关城门,于轻描淡写之间击败了镇边府边军中的虎牙营校尉统领“蛮虎”石蛮,最后从容而退,让平静了数百年的中原王朝与北荒蛮族之间的局势,陡然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极度紧张的态势中。
那夜之后,龙日狂阳从容退走啸阳关,率领三百风炎铁骑,踏入了返回蛮荒的路途。
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却并不快,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仅仅走了不过三百里路程,以风炎铁骑其疾如风的机动性来说,这种速度简直就与散步与异。
这种情形委实有些奇怪,龙日狂阳兵临啸阳关城下,做出了足以挑起大雍和蛮族之间战火的挑衅举动,如果大雍边军此刻大举发兵追击,以这种行军速度,无异于自掘坟墓。风炎骑兵中不乏心存疑惑者,但在蛮族中有至高权威和绝对力量的龙日狂阳面前,却无人胆敢质疑这位风炎部狼主的命令。
龙日狂阳在铁骑队伍之前,他端坐马背双手环抱,任由胯下战马缓缓前行,充满力量感的魁梧身形散发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头盔之下,狂野英挺的面庞上没有表情,但湛蓝色的眼眸中,却是凛冽的冰寒眼神。
缓缓前行的队伍来到一山低矮山坡下,龙日狂阳忽然抬头看向前方,极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之间,一轮血红落日恰好沉入山脉,天地之间骤然一暗,夜幕即将降临。
龙日狂阳轻轻抬手,紧跟在他身后的合尔赤随即勒转马头,用蛮语对骑兵队伍发号施令:“停!”
原本就不快的骑兵队伍顿时停了下来。龙日狂阳抬眼朝四周望了一眼,用蛮语淡淡地对合尔赤说道:“原地休息。”说罢身形一纵,轻飘飘的翻身下马,闲庭信步般朝坡底走去。
合尔赤随即下马,从自己的马背上麻利的取出了一个兽皮卷,他快步赶到龙日狂阳身前,将兽皮卷展开铺在雪地上。
龙日狂阳颇为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信一眼,随即盘腿坐了下来。那一身漆黑的铁甲看似沉重密不透风,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仿佛那些严丝合缝的黑铁甲片原本就是与他的肉身合二为一的。
合尔赤又从腰畔取出一只水囊,双手奉到龙日狂阳面前,恭敬道:“狼主喝水。”
龙日狂阳淡淡道:“取酒来。”
合尔赤是跟随龙日狂阳多年的心腹亲信,深知他的一切习惯,闻言立即转身从马背上的革囊中取出另一只小皮囊,双手递给了龙日狂阳。
龙日狂阳扒开皮囊木塞,轻轻仰头喝了一口。他虽是威严狂傲的一族之王,可举止却颇有几分文雅之气,与其他蛮族人的气质形象极不相符。
龙日狂阳又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酒,然后随手扔给了合尔赤,淡淡道:“喝两口。”
合尔赤面露喜色,这皮囊里的酒并非蛮族所产,而是从中原商旅手中流入而得,被视为珍品,一向只有蛮族各部的首领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合尔赤尝过酒的滋味,一直恋恋不忘,见龙日狂阳赏了他两口,心下高兴不已,他接过酒囊,凑在鼻子前使劲吸了几口气,一脸满足,他旁边的蛮族骑兵们见此,都纷纷露出羡慕表情。
千百年来,蛮族不兴农耕,他们在贫瘠的北荒只能靠游牧为生,所以像酒茶盐布等这类在中原极为普通的东西,在蛮族人眼中却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但他们却没有制造出这类物品的方法手段,而这些东西却也是蛮族生存的必需品,所以这些年西北边境时常有中原商旅与蛮族人进行贸易的活动,双方互换所需。镇边府作为西北最高的权力之所,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蛮族毕竟只是野蛮的族群,他们有价值的物资极为有限,所以通常能从中原商旅手中换取的物品也极少,满足不了蛮族日益增长的需求,所以近几年来,边境时常有小股蛮族人暗中劫掠中原商队,抢夺各类物资。尤其是最近一年,边境商旅不但被频繁劫掠,更有许多中原人离奇失踪下落不明,至今未能查出其中有何隐秘。
合尔赤用像是在品尝世上最美味的表情喝了两口酒,他咂巴着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他将酒囊还给龙日狂阳,小心翼翼地问道:“狼主,还继续走吗?”
龙日狂阳缓缓喝了一口酒,目光飘向来时的方向,淡淡道:“不急,等吃饱了肚子,再走不迟。”
“是。”合尔赤心领神会,立即转身离去,他分出了三十名蛮人,令他们去寻找食物。
三十名蛮族骑兵领令骑马离去。
风炎部是蛮族中战斗力最强的部落,他们拥有最强悍的战士和最精良的战马,所以风炎的铁骑千百年来一直都是整个北荒的噩梦,用“其疾如风,侵略如火”这两句兵法名言来形容风炎铁骑也毫不为过,尤其是龙日狂阳崛起以后,风炎部日渐兵强马壮,隐隐已有成为蛮族五部之首的势头。
风炎铁骑威震北荒各部,他们行动迅捷,往来如风神出鬼没。他们外出从不携带辎重,有时候甚至连食物也不带,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在恶劣环境中如何生存,劫掠他人,捕杀野兽等等都是他们生存的手段和唯一的法则。在蛮族人千百年形成的野蛮血统里,蛮荒草原内生存的一切生命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补给,所以才造就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强悍体魄和血脉。
夜幕降临,蛮荒之地陷入一片冰冷沉寂。但这种环境对风炎铁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强悍的体魄能够抵挡刺骨的寒冷,这是在漫长的苦寒岁月中诞生的独特天赋,也是他们能够生存于此的条件之一。
低矮山坡之下,风炎骑兵以三十人一队就地休整,形成一个临时营地。刻许时间后,外出的三十名骑兵陆续返回,他们每人的马背上都挂着猎杀得来的野兔羚羊野鹿等各类野兽,以及不少的枯木树枝。
片刻后,营地内燃起了篝火,骑兵们动作粗暴麻利的将捕杀的野兽开膛破肚,用积雪简单清理后,就开始烧烤起来。对蛮族人来说,他们从不知道何为精致正常的饮食,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们都可以吞下去,这种原始野蛮的生存习惯,也算是他们的独特天赋了。
龙日狂阳身前也有一堆火,合尔赤正耐心的翻烤着一只肥大的野鹿,鹿肉滋滋冒着油光,熊熊火光中,龙日狂阳的脸忽明忽暗,阴沉不定。
不久后,烤肉半熟,蛮族骑兵们已经急不可耐,有人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包,从里面倒出一些粗盐撒在了烤肉上,一时间肉香四溢,骑兵们大声叫嚷着,开始用随身刀刃割肉饱腹。
合尔赤也取出一个小包,从里面倒出一些粗盐撒在了焦嫩的鹿肉上,然后用刀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试了试,满意的点了点头。
风炎铁骑外出,可以不带辎重口粮,但有几样东西是绝不会少的,那就是战马兵器,水和粗盐。
合尔赤割下一大块肉递给了龙日狂阳,后者用小刀插着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合尔赤也割了一块肉大口吃起来,忽然说道:“狼主,这叫盐的东西还真有些奇怪,看起来没有特别,但一撒到吃的东西上面,就能变出特别好吃的味道。这种东西到底是如何弄出来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出来呢?”
“你现在才发现吗?”龙日狂阳缓缓咽下嘴里的肉,淡淡道:“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问那些中原人。”他忽然淡淡地哦了一声,接道:“我差点忘了,你杀了很多被我们抓来的中原人。”他语气很淡,可看着合尔赤的目光却陡然一凛。
合尔赤一惊,感受到了那目光中隐含的冰冷,他慌忙匍匐在地,将头抵在深深的积雪中,颤声道:“合尔赤知罪,请狼主饶命。”
龙日狂阳手指轻轻抚过锋利的刀刃,语气依旧平淡地问道:“合尔赤,你可知为何那些中原人,一直都称呼我们为蛮族吗?”
合尔赤头埋得更深了,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离两人不远的那些蛮族骑兵,都讶异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你回答不出来,是因为你们从没有想过答案。”龙日狂阳语气微沉,目光锐利冰冷:“他们之所以会称呼我们为蛮族,是因为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会战斗和杀戮的野蛮族群,没有那种被称之为文明的东西。我们古武一族虽然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族群,但不得不承认,除了血脉以外,我们有太多的地方都不如那些中原人,我们现在吃的盐,喝的酒,还有穿在身上的衣服,都不是由自己创造而来,而这些东西,就是由那种叫做文明东西衍生出来的,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如果我们不想永远生活在连神都遗弃的荒芜之地,想要拥有和他们一样的东西,就必须离开蛮荒去征服他们,而想要征服他们,就要了解和学习他们的一切。”
蛮族骑兵们忽然都静默了下来,他们虽不是很明白龙日狂阳的话,可没有人敢表现出质疑。
龙日狂阳目光深沉地从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接道:“我们古武一族是创世神的后裔,拥有至高无上的强大血脉,本该成为这个大地的主宰,可千百年来,古武一族却只能生存在这连神都厌弃的荒芜之地,甘愿与野兽和风雪为伴。我们虽然可以骑最快的马,杀最凶猛的狮虎,但却酿不出美味的酒,织不出精美的衣服,甚至连粗盐都要向那些中原人交换。可自称是这大地上最强大存在的我们,不但从来都没有人思考过这个问题,反而将蛮族这个名字心安理得的扣在了我们自己的头上,难道你们都从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吗?”
龙日狂阳的话音并不大,可风炎骑兵们听在耳里,却仿佛响起了阵阵轰雷,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临时组成的营地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所有人都从龙日狂阳的话中,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羞辱感。
龙日狂阳踢了合尔赤一脚,后者惊慌的抬起头,却看到龙日狂阳目光向天,忽然淡淡的轻叹道:“这些事情,古武一族从前没有人想过,就算有人曾动过这样的心思,却没有勇气去试着改变,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北荒之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他们害怕失败,强壮的身躯内,隐藏的畏惧和懦弱使他们只愿一生都蜷缩在这个荒芜之地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