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给陆曈想要的,有天赋又不甘平凡、自恃才华的平人心中最向往的东西,他再清楚不过。只要陆曈想,他甚至可以帮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戚清怅然开口,“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走近,整个人在灯色中渐渐清晰,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却拼凑成一张陌生的脸,像是打算说些什么,却在看见崔岷的脸时瞬间哑然。
崔岷心中一紧。
却是如此可怕的要挟。
他在桌前坐了下来。
但同样只是平人。
一刹间,只觉遍体生寒。
这是……
“我知此事为难。”
崔岷揉了揉额心。
“那就怪了,莫非是未曾好全?”
陆曈很聪明,所以在纪珣和裴云暎之间游走,将两位天之骄子耍得团团转。
一语成谶。
“请问——”
毡帘被人掀起,陆曈从后院走了出来。
戚清握着绸帕,低头咳嗽几声,雪白绸帕上染上淡红丝迹。
并无人应。
戚玉台的婢女将他送至门口,崔岷与她嘱咐几句,才往门前马车走去。
戚家已同他下了最后时日,大礼祭典时,戚玉台必须清醒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而如今他连头绪都找不到,先前的方子对如今的戚玉台毫无效果,可是新方要如何做出……
正想着,冷不丁右眼皮跳了一下。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崔岷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时他便憧憬,若将来有了自己的屋子,若能在盛京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处自己的书房,不必太大,只要能装得下他的医书,摆得下一方桌椅就好了。
“苗先生。”
半个时辰前,戚玉台终于睡下。
小厮抬起头,焦急开口。
一片凝滞里,又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人一身粗布麻衣,满头花白头发以布巾束起,杵着根拐杖,行走间一瘸一拐,似只不够灵活的田鼠,脚步都带着丝蹒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刚才在院里收拾药材,这位——”
比他少时憧憬的更胜百倍。
青玉盘铜座烛台里,微晃的火苗照在他脸上,照亮眼角渐生的沟壑,照亮鬓边几星微白,竟多几分从前未有的沧桑。
他猛地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去西街,仁心医馆。”
那些流言他也听过,传言都说戚玉台疯了。 “如今才止息不久,玉台再出事……”
崔岷瞧着戚玉台情状,一颗心如坠冰窖。
头上视线如一方重石,沉沉压在崔岷肩头,屋中铜炉分明放了冰块,凉爽得分明,他却感觉像是被人扔进炙烤火炉,慢慢地、慢慢地渗出满身冷汗。
人犯起癫疾来,原本孱弱的人力气也会陡然增大。戚玉台虽不算强壮,到底年轻,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又因太师公子的身份,屋中仆从皆不敢用力阻拦,不免被他打伤。
他看过戚玉台的脉象,和从前确有不同。原先戚玉台虽犯癫疾,除了脉象细弱些,其他与寻常人无异。
那不算个好地方,夏日闷热,冬日冰凉,席上常生跳蚤惹得浑身发痒,有时天气暖了,夜里还会有老鼠从身上爬过。
“下官一定尽快治好公子……”
他并不是毫无退路,当初治好戚玉台时,为给自己备下后手,陆曈举告自己剽窃医方时,他也只是仅仅将对方停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倘若戚玉台再度病发,至少还有一个人可用。
“崔院使,”他咳嗽几声,才慢慢地道:“你不是说,我儿之疾,已然痊愈了吗?”
“老爷放心。”仆从道:“夫人少爷都睡下了。”
仁心医馆是个破落医馆,东家杜长卿是个纨绔,因陆曈的出现,小医馆起死回生。这医馆里除了杜长卿外,还有一个伙计和陆曈的丫鬟,陆曈进了翰林医官院后,医馆又招了个坐馆的平人老大夫。
瓷白药碗落在地上,残留汤汁与雪白瓷片混在一处,灯色下模糊看不清楚。
“沙沙——”
崔岷微佝着身,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宛如身上什么东西也随着这枯败的背影也一并流走,只剩一具轻飘飘空壳。
他看向床榻。
戚玉台被按住良久,终于力竭,不再乱动,然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仍惊悸看向屋中人,时而清醒时而发狂。
他年少时,于药铺给人做伙计,那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勿提书房。药铺关门后,在柴房里铺张席子,睡觉吃饭,读书认字都在里头。
天还未全亮,黑夜与白昼的分界尚且混沌看不清楚,那片浓重白雾似要包裹万物,风灯里,暗沉黄光却像是要照亮一切,冷冰冰的,把二人面上每一丝怔忪与惊惶都照得无所遁形。
……
崔岷点头,伸手接过仆从手中汤药。
反倒是如今有了大宅子后,软绸榻,点熏香,夏日凉冰,冬日暖炭,却时常失眠不寐。纵是躺在榻上,常半夜睡意毫无。
崔岷蜷了蜷手指。
天章台祭礼至今,不到两月时间。
但她又很愚蠢,否则也就不会当着众医官的面,不知死活地举告自己偷窃药方罪名。
“……白日时还好好的,黄昏时服了药,上了榻,晚间就不对劲起来。”婢女低着头,正对匆匆赶来的崔岷解释。
崔岷提高声音:“有人在吗?”
……
戚清看向崔岷:“恐怕不妥。”
戚清缓缓开口,“我儿,需在人前。”
说来奇怪,他少时睡柴房时,每日吃得粗陋,住得糟糕,偏偏睡得颇好,哪怕夜里漏雨,照样一觉到天明,只恨每日睡的时辰不够多,不能多休憩片刻。
“说是戚家公子服过汤药,夜里醒转,晚间又开始发病了!”
“惩病克寿,矜壮死暴。老夫只一双儿女,玉台自小身体孱弱,正因如此,常年精心养护,以免出一丝差错。”
更何况,还有太师府。
崔岷万分焦躁,忍不住舔了一下干涸起皮的嘴唇。忙了一整夜,他甚至不曾坐下喝口水。
一群杂草,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