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却感受不到半点风。
“啾啾……”
老人浑身上下的衣物都因为身后的狂风而被拉扯在身前,宽松的衣物凹显出司伯休瘦小干瘪的身躯,他的两只膝盖向内靠近,凑在一起,这些皮肉生根发芽,将他两只腿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脚掌则过分延长,在地上不断攀爬。
他赫然抬起头,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宁婉这才发现不对。
一只浑身黑褐、油光滑亮的促织正停在司伯休的瞳孔里。
那两只黑中带绿的触角伸出眼眶,悠闲地晃动着,司伯休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眼中的虫子,他全神贯注地、紧紧地抿着嘴,两唇之间不断有异物的肢体伸出,又吃痛般地缩回去。
宁婉瞳孔微微放大。
司伯休正常的那只眼睛注意到了宁婉的目光,竟然升起一点希望般的色彩,他的左手枝叶分叉越来越多,将扶手紧紧持住,右手猛然一松。
这么一松,他大半个人凭空飘起,仿佛在暴风中只留下一点残根锁住泥土的老木,无力地飘扬着,另一只手终于腾出空来,向宁婉挥了挥。
宁婉仍然感受不到半点风,灵识也好,神通也罢,只觉得洞府中气息平静,底下的水池没有半点波涛,司伯休却精疲力竭,那只腾出来的手已经恢复了正常模样,满是皱纹,老态毕现。
他向着宁婉示意了,将四根指头全都曲起来,独独留下食指,比出了个一,紧接着,老人骤然张开嘴巴,一刹那无尽的碧绿虫豸四散而出,振翅翱翔,宁婉看得清晰,他的口腔木纹毕现,似乎极为僵硬。
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如同扑食的虎豹,趁机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咬下了自己食指。
“轰隆!”
正木』一道的身神通坚固,这一下如同响雷,火四溅,紫电喷涌,老人抬起头,那一只唯一正常的手掌仍然对着他,那支食指却已经消失不见。
哪怕宁婉镇定若斯,此刻也忍不住蹬蹬地退出两步,看着司伯休流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老人的口中仍然含着那一根食指,左手却一点一点松开。
“啊?”
宁婉终于感受到了风声,轰隆隆先前的雷声还要响亮,她的衣物飘扬起来,老人则如同一只轻盈的鸟雀,“咻”地一下飞出洞府。
宁婉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司伯休冲上天去。
司伯休越飞越高,他的飞翔并不是笔直向南,而是如同一只灵活的鸟雀,绕着圈盘旋,斜斜地向南方飞去。
老人并没有用法力,也没有用神通,只将两支手臂放平在两侧,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渐渐化为天边的一个黑点。
碧绿色的雨水从天而降。
宁婉站在飘摇的风雨之中,衣裙摆动,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将这碧绿色的雨水接住,瞳孔仍然残留着惊惧,面上却涌起越来越浓重的疑惑之色。
那雨水很快在她掌心聚成了一小洼绿水,女子呆呆地看着,喃喃道:
“渌水』…怎么可能…这是清夕雨,为何落雨…为何落清夕之雨?”
“这是正木』啊!”
可她来不及疑惑,青池宗的紫府大真人、此世正木』一道集大成者、江南符箓第一人的司伯休——今日即求果位!
她抬起手来,屈指一弹,一旁的大钟立刻摇晃起来。
“铛铛铛……”
急骤的钟声在整座青池山脉之中响起,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宁婉仍然站在山顶,望着飘摇而下的碧色雨水,宗主澹台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拜到她面前,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疑惑,惶恐道:
“见过真人!”
宁婉低眉看了一眼,吩咐道:
“你是宗主,无论是送前辈一程也好,增长见识也罢,理应和我同去。”
……
南海,北儋。
万里石塘,波涛汹涌,宁婉破开太虚,落在此地之时,天空中风起云涌,乌云密布。
她抬起头来,能望见天上盘旋的黑点,一片又一片的修士站在空中,敬畏又惶恐的望着天顶。
整片海域的水都激荡起来,一重又一重的波涛在海面上旋转,天色阴沉,法风越来越难驾驭,不断有修士落下,所有色彩也越来越黯淡,唯有一道又一道明亮的神通法光从太虚之中穿梭而出,悬在半空之中。
宁婉站在原地,狂风席卷而来,身旁的澹台近神色震动,他看着天边盘旋的黑点,脑海中一片空白:
‘元修前辈?要证道了?’
‘为何如此之快!’
可他来不及多想,脚底下的雪云已经逐渐升起,天空中竟然有雷声大作,澹台近遥遥望去,狂风乌云之中尽是彩光灿灿升起,足足有数十位紫府围绕着这片石塘之海,并驾齐驱,往高空一同升去。
耳边开始升起细细密密的声音,嘈杂至极,澹台近发觉天空中落起碧色的雨来,此刻已经升到极高之处,快要靠近天顶,这才看见在空中绕圈飞行的老人。
‘这……老前辈…’
澹台近见过的元修从来是一丝不苟的,如今他却佝偻着身子,张开双手在空中翱翔,那双眼睛大的可怕,几只黑色的促织在他瞳孔里爬行,浑身又长满了枝叶,令人望之生怖。
“元修前辈!”
澹台近沉默地注视着。
他澹台近并不是被临时派来,元修与元道早早就有商议,他澹台近六岁之时就有过安排,拜了元修为师,他敬爱这位老人多过常年闭关的父亲。
可那个把他从一众澹台氏孩子中抱起来的老人,好像早已经消失了。
澹台近看着满天的神通之影,头晕眼,宁婉却骤然抬起头来,望向近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在云端,模糊不清。
宁婉知道是阴司的人来了,司伯休状态不对,自然没人招呼这两位,可这两位浑然不在意,远远地瞧着盘旋的司伯休,一人道:
“好大的胆子!”
另一人叹了口气,声音尖锐:
“真是天也成就他,哪有人敢这样蹭杜大人的渌水位格?也就此刻几位大人都在天外,无暇他顾,被他借了借渌水之力。”
“若非如此,怎能说他好胆色?也只是好胆色罢了。”
宁婉静静听着,却听着另一侧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