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至江陵前,桓温幕府中出身士族之名士已有二,即参军高平郗超,与主簿琅琊王珣。郗超多须,王珣身矮,皆桓温得力倚重之人。江陵人因此有语:“髯参军,短主簿,能使桓公喜,能使桓公怒。”郗超为太尉郗鉴之孙,北府都督郗愔长子。王珣则是丞相王导之孙,中领军王洽之子,后娶谢安女之王珉之兄,兄弟知名。然谢安初至,桓温便待之甚厚,乃至有过于郗超、王珣。
安初至之日,温便以其有重名,召僚属大集厅堂相待。见罢,安辞出,温目送良久,向众人道:“吾门中久不见如此人!”于是江陵征西府中,皆重谢安,乃至荆州诸郡,皆传谢安石美名。
时有郝隆,虽出身寒门,而有重名,于谢安赴江陵前半年,应桓温征辟,为桓温所兼南蛮校尉参军。安至江陵之时,隆以湘中——即故湘州之地,亦即荆州之江南——长沙郡湘水以西梅山蛮动,衔命赴长沙,协助太守绥靖安抚梅山蛮诸部。安至江陵,即名播荆州诸郡,及于长沙,隆亦多有耳闻,颇不以为然。
历月余,隆以梅山蛮诸部已安定,乃归江陵复命。桓温接见,隆道不劳大兵,湘中蛮夷已定。温大喜道:“郝参军果不负所托!府中近得一贤,乃陈郡谢安石!卿可与相见。”
郝隆道:“颇闻此人!长沙太守有梅山蛮诸部酋长所献草药,嘱隆奉上桓公,当有可用!明日公大会群僚,隆当谨奉,以彰湘中蛮夷尽心之意。”
翌日,桓温遂召僚属大会,以使郝隆当众献上草药,彰显其绥靖安抚蛮夷之能。温亦识常用草药,于梅山蛮所献诸草药中,拈出一味远志来,问道:“此物一名小草,何以故?”
谢安在侧,郝隆张口答道:“此所谓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安闻言心中大窘,然不动声色,仿若不闻。桓温哈哈大笑。
桓温兴致盎然,复提议联句,首出一句曰:“飞鸟翔碧空。”郝隆又张口答道:“鲰鱼跃清池。”
桓温纳闷道:“何谓鲰鱼?”
郝隆道:“即鲫鱼也,蛮中谓之鲰鱼。”
桓温哈哈大笑,道:“郝参军入蛮中月余,竟学蛮人语耶?”
郝隆以谢安只不过出身士族名门,一至江陵,便为征西司马,而自身却英俊沉下僚,只作南蛮校尉参军,乃仍暗讽谢安道:“千里求官,只得南蛮参军!如何能不作蛮语?”于是众人大笑。
五年前,谢万卒于会稽上虞,安遂向桓温告假,东归奔弟丧。治丧毕,安托言守丧,不复归江陵,仍居东山。相王司马昱闻之喜,乃夺情征安入朝。时殷浩已废,谢安在江陵时,亦颇任事忠诚,相王欲征安入朝,且先去信与桓温商议,道朝中乏人,向大司马暂借谢安石云云,桓温也便应允,未予阻拦。
谢安一入朝,便为相王引为心膂,委以吏部尚书重任。王羲之时为右军将军,与谢安为旧识,昔日安隐居上虞东山,羲之时亦辞征辟,居会稽山阴,俱有名士之目,互慕风采,乃结为友,常相交游。
一日,天朗气清,羲之乃与安相约,出篱门登冶城眺望。冶城乃王导初为丞相时,以皇宫所在台城本孙吴建业宫,仅有宫城无皇城,城内狭小,无置丞相府处,且相府应在宫城外,遂于台城东面筑一小城以居,以城内有冶铁锻造兵器处,故称冶城,因是丞相府所在,故亦称东府城,便在台城出东篱门不远。谢安当日兴致颇高,眺望良久,乃张口吟出两句五言诗来:“飞鸟无羁绊,旷然绝尘想!”吟罢,复纵声长啸,音传辽远。
羲之见谢安虽历经桓温司马,复履职吏部尚书,然名士风流不减,不禁心许,然虑及朝廷正有内忧外患,乃道:“安石真可谓当世嵇阮!然卿莅任以来,不闻措置,镇日与群僚谈论而已,恐不甚当。谈论固是名士风流,然中朝倾覆,未必不因王夷甫诸人,尚清谈而不视事!今四郊多垒,胡虏势盛,上游荆州,亦压倒朝廷!江东疲弊,豪强纵横乡里,荫庇隐藏户口,以致朝廷财源枯竭,府库空虚,几无可用之兵!深可忧也!文王旰食,周公吐哺,大禹胼胝,吾辈当有所为哉!”
王夷甫即西晋亡时之太尉王衍,夷甫其字,西晋之亡,东晋人大抵以为,与此人为首之当朝名士大员,尚玄虚清谈,不视事拯难,大有关系。谢安尚清谈,亦不视事,王羲之故有此言。谢安笑道:“王莽可谓有为,然身死人手,新朝遂亡!秦不谈论,二世而亡。兴亡关乎气运,岂清谈真可误国?卿家丞相晚年不复视事,案牍盈几,都不展读,惟画诺而已。人言丞相昏聩,王公道,‘世皆以我昏聩,后人当思此聩聩!’今日情形,与王丞相当日,亦无分别,非有为之时也!惟当网漏吞舟,镇之以静而已。”
羲之以其宗族琅琊王氏自王导卒后,仕宦不盛,惟导一孙东亭侯王珣,仕为桓温主簿,亦不在朝中,乃有意与谢氏联姻,遂当面为诸子求婚于安。
安二女时尚幼,惟已故长兄奕之女道韫已及笄,遂许以道韫嫁羲之子。时人皆道羲之诸子皆秀,第五子徽之已有名士之目,安本属意,后以闻徽之雪夜访戴,却到门不扣,不与戴逵相见,人问何以如此,却道兴尽而返。安因此以为徽之虽大有名士之风,却非仕进之人,且复有其在桓冲江州刺史府为骑兵参军不视事之传闻,亦是名士浮虚表现,遂将侄女道韫,盲目许配了羲之次子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