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立刻下去追上少女,虽然那也意味着把披着薄薄伪装的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一时真的有这种冲动,因为这件事情就差如此一环,只要拉住这位帮手,把该说的都告诉她——那老人就藏身楼上,请你组织起人手来拖住他,裴液已经去报官了——自己能做的就做完了。
有同伴共同面对强敌的感觉他刚刚已体会过一次,拖着伤躯独自承受这份压力的感觉也实在并不好受。
但杨颜还是没有动。
他死死地按住了自己想要迈出的脚步,不肯抱有一丝侥幸。
只是上去说两句话,也许不会有人记得、也许留不下什么痕迹、他可以只短暂地出现一下.总之只要赌一把,这件事情就可以完美地解决!
少年将这些想法仔细地一一清除出头脑。
狼不止有凶恶的兽性,也有足够的耐心和冷静。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他一直将自己伪装下的身份守护得很好,他需要它是清清白白的,绝不能沾染一点血色。
至今为止只有裴液穿透了自己的伪装——他将那个名字告诉了他,因为那时在山上他就已经见过自己的脸。
另一个隐患则是刚刚在楼外出的那一刀,被好多人远远看见。
但这些都是不得已之事,如今选择权回到自己手里,他绝不会侥幸而为,更不会破罐破摔。
少年脸颊僵硬,牙咬得紧了些,他目送着那袭黄衣渐行渐远,自己则缓缓向后挪步,一点点地退回到了阴影之中。
反正,自己一直是独自面对的,不过是又一次单人独力罢了。
杨颜按住腹中那根断裂的肋骨,不让它被身体的摇晃抻动,弓身大步往回跑去。
再次回到楼西的窗前,他先往远处看了看,没见老人离开的身影,才把疼痛的身体轻轻地坐在了地板上。
杨颜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很短,毕竟都没和少女说上话。
他皱着眉看着窗外,思考着目前的处境。
于他而言,要单人留下斗篷老人,便要解决上述两个问题之一——要么有阻拦之力,要么有号召之能。
拦住他.杨颜在心中构想着。那老人走出楼,自己拔刀飞身扑下这思路至此戛然而止。且不提自己能在那老人手下活过几合,就只说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刀,自己还不如回身去找那黄衣少女。
而号召.刚刚他一吼之下,几十号人沉默以对的场景犹在目前。
这本是死局,这两样他若能解决,又何必去找李缥青?
少年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低着头一扭脖子,目光忽然凝在了一旁的几个大缸上。
一股漆味儿钻入了鼻孔。
却说杨颜所待之处正是楼尽头的仓房,这里能避耳目,兼能观察楼下行人进出,是处绝佳的藏身之地。而仓房中自然不是空的,除了诸多杂物外,最显眼的便是房门右侧的这几个大缸。
杨颜起身走过去,一掀盖,浓烈的桐油大漆味道立刻汹涌出来,乃是捉月楼用以粉刷修缮的用料。
杨颜怔怔地看着这几缸色彩艳丽的涂料,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如果,自己“标记”了那老人呢?
若能把一缸颜料哗啦浇在他的身上.自己就不必再忙着阻拦,因为即便他离开了博望园短时间内也无法消失无踪;自己也不必再追求一呼即应,即便园中那些武人反应慢些,等赶过来时也不会丢了老人的踪迹。
他没有能力和条件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抓住老人的尾巴,但他可以加长老人消失所需的时间。
给他使点儿绊子!
杨颜眼睛渐渐明亮了起来,在仓房中左右踱了几步,现在的难题却是该如何将这颜料泼到老人身上。
在三楼等着,老人一出门就当头浇下?
这种把戏杨颜自己都不会中招。
七生修者真气已能外泄,控制之精妙程度虽然因人而异,但要撑起一片屏障使风吹不进水泼不入,却是十分基础的手段。即便老人不闪不避,这一缸东西都不一定能沾他身,更不必说那灵醒过人的反应和动如鬼魅的速度了。
要把这染料泼到他身上,须得是他被短暂牵绊,又猝不及防的一个时机.杨颜心中一动,自己把这缸提前搬到门口不就是了?
那老人为避耳目,必然不会高调纵跃,多半是觑准一个时机悄无声息从门窗出去,走地而行,自己在楼上窥见便一跃而下,一剑崩碎大缸。炸裂的飞溅比浇落的速度快上何止十倍,届时老人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上加难了。
这计划粗陋和有效参半,但时间不等人,杨颜想起便做,看了一眼仓房,旁边还有叠放的杂役服,这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立刻扯出一套三两下换上,而后双手捧起一个大缸。
担心老人也正在观察这边情景,杨颜来到楼梯口还唤住了两个惊慌茫然的仆役。
“来搭把手!把这缸弄下去,一会儿修涂墙壁用!”
其实这说法莫名其妙,楼壁刚破那么惨烈的大洞,没有六七天根本修不上,怎么会急着涂漆?但在这诸人茫然的环境里,只要你说话够自信,那你就是对的。
两个仆役只以为是自己漏想了什么,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一同扛了上去。
三个服饰一致身高相仿的麻衣将这一缸抬到了一楼门边。
“还要再抬吗?”
“再来一缸!”杨颜一挥手,三人又搬下去一缸。
仓库中还剩三缸,但已没有必要了,杨颜打发走两人,看着楼下的布置,把剑握在了手中。
他静立着,某种气势又开始在他身体中酝酿。
只要老人一出现在门口,这一剑便会在大缸处爆炸,巨大的声响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届时自己便高喊“身上带漆的便是凶犯!”
自己身上虽也不免染上颜色,但只要能脱身,即刻便可再回去三楼换下这身衣服.能更换伪装,就等于融入了人群。
杨颜含笑想着他忽然神思一僵。
那老人是否也已更换了装束呢?
他比自己要更加方便,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披着斗篷!
就如自己在那酒楼里做的一般,他只要随便寻一个客人打晕换上衣服,就能步伐从容地离开!
自己当然还认得他,认得那张脸,如果他从楼下走出,自己绝不会认漏了。
但要紧的是.如果对方做了装扮,真的还会挑选人迹稀少的西门吗?
他就随着人流走出去,从东边的正门离开,谁又认得?
这个可能一涌上心头,就再也难以遏制,直觉、一种肯定的直觉告诉少年,老人就是选择了这种方法!
怪不得自己觉得他在楼中停留的时间已有些久杨颜最后看了一眼楼下,自己费尽心思的布置此时显得十分可笑,但这时他连可笑的心情都来不及升起,猛地冲出门去,来到楼东侧,一把撞开了窗子。
心中一片空荡。
东门的广场上,人们正络绎不绝地走出去,忽然发生了如此的争斗,大多数客人都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一过程已不知进行了多久。
博望园既没有拦阻人们的能力,也没有拦阻人们的立场,实际上他们也根本没想做拦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