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力在韩庄的一街开了个糁汤包子铺,生意尚过得去,每天早上他都要很早起来忙活着熬鸡汤。这天,天刚刚亮,他正在搬一筐鸡蛋,眼睛不经意朝街上瞥了一眼,又看到了那个疤脸青年。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每天这个时候,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都会到这里站一会,眼神盯着不远处的据点。然后,默默过来,喝一碗糁汤,之后就消失不见。
郭大力心里念叨,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净去好勇斗狠。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他一定是个翩翩美少年。
远处传来三声炮响,随后锣鼓齐鸣,唢呐阵阵。郭大力知道,这是郑群才家的“开门炮”。七天前,他爹死了,今天是大行出殡,打发他爹入土为安的日子。
郑群才是张来余的仁兄弟,韩庄百分之三十的土地和商铺都在郑群才的名下,张来余盘踞在韩庄多年,养着两千多人的保安团,实力是相当强劲,附近的国民党和日本鬼子都得给他面子。而郑群才为张来余的保安团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做为保障,两人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在这乱世中,财力和武力的结合衍生出来的就是作威作福,欺压良善的行径,他的商铺租户早已是苦不堪言。
郭大力的门头就是郑群才的产业,他听到开门炮声,便扔下擀面杖,交待媳妇照看好店铺,从钱箱子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匆匆向郑群才搭在牌坊后面的席棚走去。东家的丧事可不敢大意,一定要备足仪金,还要去刷盘子刷碗,端大盘,烧热水。
按照鲁西南的风俗,白事都是有固定的规则的,但是又十里不同俗,各有各的讲究。丧葬礼俗历经西周礼制规范,儒释哲学与民俗结合,形成了一种信仰体系,《荀子 礼论》称:“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这里的人们把死后的葬礼看得非常重要,亲人去世,都要举行纷繁复杂的丧礼。
整个韩庄已经闹腾了两天,郑群才请了两班喇叭轮流吹丧。往来的人络绎不绝,除了家族里的人,还有各种治丧委员会的执事来回执行着自己负责的任务,并且在三天前就已经将报丧和丧礼时间由专门的信使洒向四面八方。
今天,郑群才家里人来人往,一上午喇叭都没有停歇,为了赚赏钱,吹大喇叭的累得口吐白沫,几乎快要断了气。班主心疼自己的台柱子,自己亲自上阵替一会,吹了个百鸟朝凤,惹得看热闹的人们不停地喝彩。
一群抬盒子的伙计聚在院子的角落里,看守着身前的抬筐,排着队等候雇佣自己的事主到灵棚行礼。林登海带了一顶破草帽,就悄悄站在这群人里,下意识地压着帽沿,遮着脸上那条狰狞的伤疤。
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眼,微风吹来,裸露的胳膊甚至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这时,大门口一阵混乱,一个大个穿着长衫,带着礼帽,领着十几个挎着盒子枪的人闯了进来,一个执事拉着长音喊道:“张团长到~~~”。林登海清晰地看到这个张团长身后跟随的孙士健,没错!就是原运河支队一大队四中队队长孙士健。这个叛徒在微山岛上临阵脱逃,导致褚雅青的峄县支队全军覆没。
林登海又向下压了压帽檐,双手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手心滑腻腻的,非常不舒服,这孙士健是有名的快枪手,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对面那群人哪里知道他的心思,随从在供桌上摆好祭品后,张来余脸上捏出悲戚的表情,就开始了行礼,而孙士健则背对着林登海,带着警卫将灵棚围了个水泄不通。一旁的唢呐看到韩庄的大哥大来了,便使出了吃奶的劲,吹得愈发卖力起来。
手枪就在抬筐里的猪头下面,林登海环顾了一下院子,他有把握一枪干倒孙士健,但是,既然见到了张来余,放过这个为祸乡里的大汉奸岂不是太可惜了?想到这里,林登海一阵激动,他心里念叨着:“褚哥,今天让张来余和孙士健一起给你偿命!”
按照韩庄的规矩,张来余是郑群才的仁兄弟,必须要在发丧的时候再行“路祭礼”,所以,他和孙士健一定会吃大席,行完“路祭”才会离开。吃大席的时候,免不了要喝上两盅,那时候,一定会有机会下手。
所以,林登海放平了心态,稳了稳紧张的心情,手上的汗也渐渐消失了。
中午时分,灵棚里纷繁的礼仪才接近尾声,雇佣林登海的事主也完成了吊唁。郑群才财大气粗,所以负责接待的执事做事也大方周全,安排他们最后这队伙计到席棚角落的桌上落座,一同吃席。
林登海一直盯着远处的张来余和孙士健,他们坐在席棚里最醒目的位置。与几个陪客的推杯换盏,把酒甚欢。他心想,不能便宜了郑群才这个龟孙,于是甩开腮帮子,单捡桌上的鸡鱼肉,狠狠地吃起来。
等到端大盘的人送鸡蛋汤上桌,林登海知道,这最后一堂流水席即将结束,他咧开嘴,笑着对着同伴说:“大哥,你慢慢吃,我去找个好位置,看行路祭去!”那人正吃得满嘴流油,哪顾上管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青年,应了一声,又顺手夹了一块大肥肉塞进嘴里。
郭大力正忙活着在大路上按照执事的指挥,将供桌摆到了正对石牌坊的路中间,当他狠狠地朝供桌前面扔过去供人跪拜的草垫子的时候,眼光一闪,又看到了那个疤脸青年,那青年依旧戴着破草帽,正站在石牌坊后面的一个乱石堆上,那是俯瞰全场的绝佳位置,破烂的草帽遮不住那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眼神。
那眼神突然向他扫过来,郭大力吓了一跳,浑身哆嗦了一下,把桌上的蜡烛台带倒了,他慌忙伸手去扶,等他抬起头再看,那个疤脸青年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