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答案是,因为这些冥纸不能有形体被保留下来。"罗彬瀚说,"隨便那些民俗大师怎么解释吧,可要是只把冥幣丟进水里,放到灵位前面,甚至把它丟进碎纸机,你就会觉得它的形体仍然在那儿,最终会落在臭水沟或是垃圾桶里,而不是真的去了阴间。只有火能彻底解决问题。它够直观,够简单,把这样东西从它原本的结构里彻底毁灭了,不留一点碎片,彻底不存在於这个世上了。这样一来,你才能真心相信它是去了死者的世界。"
"先生,这终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信念。实际上它的物质残留仍在这宇宙之中,我们只能说它的存在形式发生了转化。"
"这本来就是信念的问题,对不对?"罗彬瀚反问道,"你觉得那个东西不能被杀死的现象到底算什么呢?难道这有任何一点符合物质规律?此前有人追捕他,有人使他受伤,但是没有人杀死他。这就成为了他的护身符——可他的的確確是会流血的。他有心跳,有呼吸,还对毒药有反应,那么现在我就要试一试。我要亲眼看明白他怎么从一堆灰烬和废气里活过来。如果他真的能,我就再烧他几百几千遍。我们可以专门为他开一个玻璃厂,让高温炉二十四小时烧他妈个够。实际上这样还正好,要是我们找不到办法解决月亮
的问题,没准还能去炉子前头烧纸问一问呢。"
李理的毒药测试最终止於放射性物质。使用这类物质自然既不合法也不安全,幸而她每次"测试"时总是有应急预案。当周温行微笑著把那杯饮料递给好奇的同事时,她启动了整栋大楼的火警系统,把整个楼层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又一刻不停地催著他们下楼避难。混款之中,那名当天一直在楼道里抽菸的访客大摇大摆地走进无人留守的审计办公室,抓起罪证悄悄带走了。不消说,那也是她安排的人。
罗彬瀚对於她实现这一系列行为的具体手法什么也没问,而除非官方来找他约谈,他今后也不打算问。"你非用那种东西干什么?"他只是问,"用量安全吗?"
"我希望能藉助放射性追踪確定那些物质最终的下落。"
"但他这次把饮料给了别人。"
"是的。"
"他知道了?"
"不无可能。"
"别再做了。"罗彬瀚说,"咱们试得够多了。下次他要是到厕所里灌别人一口呢?"
李理同意了,其实他们本来已没什么机会再做测试。当设施开始进入偽装阶段时,罗彬瀚终於又回到了梨海市里。李理要求他必须休息,至少使仪容恢復到不至令人起疑的程度。於是他回到了秘密工房里,在废弃的制钉机与满地的昆虫粪便之间找到一处休憩之地。他终於能睡觉了,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把他叫醒。
这一觉睡得很长,可质量肯定不大好,因为他做的梦又多又乱。似乎连八百年前的事儿都在他的梦里被想起来了:他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目送一艘飞船升空,莫莫罗走来问他怎么会愿意叫自己的妹妹报这种升学志愿,他只好解释说他原本是反对的,可当时他和石頎碰巧在国外,俞晓绒瞒著他就上了船。解释完以后莫莫罗还是默默瞧著他,叫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非常糟糕——俞晓绒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飞船已经走了,他只能先去和石頎討论一下该怎么办,於是他就走出学校,绕过那些白雾繚绕的河流与镶嵌在墙壁上的满嘴脏话的星星,走到一片不大认识的野地上。
那片野地似乎很美。春意犹如翡翠,四处是幽池与浮草,天地之间无垠无界,唯有云融雾漫,青绿滃然。途中他好几次想要停下来休息,但双脚却还是在往前走,因为他是来找东西的。虽然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在同时寻找好几样东西,有时又断定只有一个目標。
我不怪她,他边走边这样想,但愿她也不怪我。不过两件事是没法同时成立的,因为你一次只能走一条路,你只能选择找一样东西……
他没有想清楚究竟在找什么,梦境便结束了。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使他满怀怨气地睁开眼睛。睡前他绝对已经把手机静音了,没有设闹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四肢都已僵得发麻。由於怨气,他在一团漆黑里躺著不动,任凭铃声响了二十多秒。最后才扯著嘶哑的嗓子问:"李理?"
铃声暂时消失了。"我现在没有中止呼叫,先生。"李理说,"您最好还是亲自接听。"
"这最好别是劝我买理財的。"罗彬瀚阴沉地说,但他明白李理是不会拿这些烂事来折腾自己的。於是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拿桌上亮得人眼花的手机。號码是完全陌生的,也没有推销GG的標记提醒。他接了下来,静静地等著对面先开口,可对
面的人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一阵急促压抑的呼吸声。他只得压著自己的声音问:"哪位?"
"是我……打扰你了吗?"
那声音听变形,可他还是一下就听了出来。"石頎?是你?你换號码了?"
"不是。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这是我弟弟的號码。"
石頎的声音也是压著的,像是在什么安静的地方悄悄打电话,可她声调里的颤动却和环境无关。"你最近还好吗?"她说,"这两周一直没有联繫。"
"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出差后生了点小毛病,弄得我够呛。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只是……想著听听你的声音。"
她在通话中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里的情绪却是乾涸的。罗彬瀚立刻察觉了那不祥的意味。"石頎,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
手机那头寂然无声。他又问了一次,石頎才说:"她……她不太好。肿瘤又恶化了……她,她睡著的时候一直在叫痛……"
哽咽已经让她没法再说下去。罗彬瀚拿起手机,快步去门边打开了灯,又看了眼时间——原来这会儿已经快午夜了。"医生怎么说?"
"要看明天……明天的手术效果……他们说有另一个专家愿意做……"
"我现在就过去。"罗彬瀚说,"你今晚一直在医院吗?我估计得要一两个小时,快到的时候再打给你。"
"不,你别来了。现在时间太晚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声音好哑。"
"吃那些抗生素吃的,等下多喝点水就行了——我明天会过去的。手术几点开始?"
"你真的不用来,医生说这种新型手术成功率比以前的高。"
"我到之前给你打电话。"罗彬瀚说,"我早上就过去,如果你和你弟弟走不开就把钥匙给我,我先开车去你家拿你的手机。这样你就不用自己跑一趟,后头要做什么都方便点。"
"你的工作不影响吗?"
"我都已经混了两星期病假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扣我的全勤奖?"
石頎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术要很久……你明天可以晚点再来。也不用带东西来。我估计她不会醒著的。"
"我知道了。"罗彬瀚说,"你今晚得休息了,石頎,否则明天你会受不了的。"
"嗯。我就睡了。"
"晚安。"
"晚安。"
罗彬瀚放下手机,盯著空荡荡的水泥地板看了一会儿。"李理,"他迟疑地说,"我……"
"倘若我反对您的打算,"李理说,"您根本就不会发现有这样一个电话打进来。"
"我们还有三天。&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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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的预留是为了让施工团队完成偽装作业,不是给您断绝社交关係用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真心实意支持您这样做。"
"你还怪有人情味的。"
"这向来是我的决策偏好。"李理说,"有些人喜欢相信纵身一跃的力量,认为只消敢於下注和拋弃负担,就能凭藉奋勇度过难关。可若以我的看法,人通常在对自己信心不足时更聪明一些。"
"这是在点我呢?"
"我不过希望明天的行程会给您增加一些脚踏实地的考量。"
"我怀疑你又在翻旧帐了。"罗彬瀚说,可李理並不承认,他也只得置之一笑,离开工房去找个能简单打理自己的地方。他先把自己弄得像样了些,然后在天亮前悄悄回了趟家。米菲早已被他转移走了。家里只有俞晓绒和菲娜,正挨在同一个枕头上睡觉。当罗彬瀚站在床边看著她们时,俞晓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差点从床边滚下来。
"你简直像个鬼一样。"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罗彬瀚说,"你要是困就接著睡吧。我回来拿几件换洗衣服,马上还得再出门。"
他进浴室好好洗了个澡,又仔细照了把镜子,彻底理解了俞晓绒对他的评语。他儘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但实在没法彻底掩饰过去。当他最终在医院里和石頎碰上面时,她既睏倦又憔悴,眼睛也已经肿了,可还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这一场病不轻。"她说著,手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至少掉了十几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