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 杀人不难(中)

地上是只翻倒的铁皮兔子。至少得往前数二十年才能在市面上瞧见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儿了:金属外壳漆成雪白底,绘着水红底淡黄边的兰花小袄,朱红线勾的眼睛盯着来人,肚子侧边是凸出来的发条旋钮。旋钮的握柄形状酷似箭矢的羽柄,这整个玩具就像只被冷箭射死的兔子。

罗彬瀚只往那小东西认真地钉了一眼。被狼从月亮上叼来的东西——他脑袋里将这念头轻轻一转,旋即就抛开了。刚才的动静无疑是这个小玩具发出来的,先是发条让兔子的两只铁片脚咔咔乱跳,接着弹力耗尽了,兔子也撞到墙壁翻倒了。

它就躺在走道尽头,两排柜子的中间,走道后方的窗户封得死死的,墙壁与柜子间只有拳头大小的缝隙。周温行不知道躲去哪儿了——看来他原先的估计完全是错的,周温行要么真的会穿墙,要么就能变得和纸影儿一样薄。

他心想这下胜算更少了,可脚下还没有动。现在打开后门逃出去就算是彻底输了,他起码得有胆子去瞧瞧那只假兔子。于是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两边的柜子看了看,假装要往前走一步,又倏地朝铁皮兔子顶上开了一枪。激光射穿了外墙,打出黄豆粒大的孔洞——没关系,他不差这点债了——洞后头是空的,周温行并没有挂在外墙上。

房间另一头的聒噪声也停下了。既然他开了枪,李理也就用不着再为他掩护真实位置。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三秒,五秒,十秒,像有半个世纪过去了,罗彬瀚自己才呼吸了二十下。他终于叹了口气,举着枪的手微微垂下来,作出一副放松的姿态。

“那东西跑了。”他说。

李理没有回答他。她也许是小心谨慎,也许是真的对他有点恼火。罗彬瀚只好假装在自言自语。“拿了个发条玩具来耍,”他真正地向前走了一步,枪口扫带过头顶与两侧,“铁皮兔子,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买来这样的老古董。”

他又走了两步,又猛回头晃了一眼,仍然什么都没有。距离那个小玩意儿只有一两步了。来吧,他想着,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它。

机械兔子翻了个面,那双红眼睛却依旧还盯着他。淡淡乌斑从它肚腹上滑过,那是窗上雨滴的阴影。这类被时代抛弃的老玩具总有股暗藏阴祟的阴森神气。罗彬瀚与它大眼瞪着小眼,只得承认这真是个又廉价又能吸引人的陷阱,谁见了它都难免要疑心生暗鬼。

他瞧了它一阵子,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兔子咧开嘴笑了。从那包着水红袄的铁肚腹里响起一阵喧阗的乐曲。它果真说话了,声音像由万股粗细错杂的铁丝拧在一起,从两个耳朵孔直直扎进他的脑袋里。

“嘿,”兔子的声音怪模怪样地说,“你知道她会死的。”

罗彬瀚猛地转身。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件事会发生,因为就在他的西装外套底下,那被魔女诅咒过的左手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中。兔子不过是个吸引注意力的把戏,窗户外头也没挂着人——他打赌周温行要是没走掉,就准是从他身后过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不到半秒钟就转完身,立刻要扣动扳机,接着却松开了。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或者他终于能够分辨出来了。那些萦绕在他脑袋里的杂音实际上是有方向的。它们已不在他心里,而从他的背后来,似乎是从那兔子所躺的地面上生长出来。像一根放声狂歌的活藤,在他来得及回头前就已经长到了他的后颈上。他完全赌错了,可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在喉咙上的利爪收拢以前,他只好站在原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肚子。以前他和周雨聊过这类事,据说刺穿腹部的存活率要比刺穿胸口高,而周温行应该比他矮些——要是这件事真能以常理来琢磨的话。

利爪已扼住他的咽喉,使他不能再加施展。他还能听见雨珠轻打在窗户上,证明身后的那片窗玻璃还好好的。或者周温行也有一把专切玻璃的魔法小刀,能把窗户整个卸下来,再一瞬间完好无损地安回去……他知道自己这是在乱想。没可能的。不是怪盗戏法。不是高空杂技。不是轻功与缩骨。答案就他妈是最糟糕的那一个。

“你的把戏也太多了。”罗彬瀚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飞天遁地的。而且说真的,你来这儿上个班到底要带多少零碎?”

“是旅游的纪念品而已。来你这里以前,也顺道去探望过别人。”

罗彬瀚拿眼睛往后瞥。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架在他脖子上的利爪白惨惨的,其实并不很像狼的爪子,更像在水里泡烂的死人之手。他想把脑袋再扭过去一点,爪尖就陷进肉里,血顺着淌入了衬衫领口。看来对方不想让自己看清楚现在的样子。

“你可真没劲。”他只得站在那儿说,“你都能躲到地底下去了,上回在糖城还装模作样地戏耍我,把炸工厂的责任全推到我头上。其实你随时都能自己炸嘛,是不是?而且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我本来真以为你是很狡猾的,懂得怎么从心理上摆弄人,结果你就只是个赖皮鬼,拿着超能力当魔术使。”

“谈不上是戏耍的。上一次,没有那只猫的帮助,我是进不去糖城的工厂的。杜兰德人学会使用灵场屏蔽器是很早前的事情了。”

“反正这一次你可是耍赖了。”

“既然你这样想,那么就此讲和吧。把你的枪收回去,今天就当没有发生过。”

“你待我还挺够意思,”罗彬瀚说,“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咧。”

他这么说着,可是并没有动。有一会儿时间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想捕捉到李理那边是否有动静,或者他身后的这个东西,这个方才不知躲在何处的幽灵。这东西竟然也流血,也有气息和心跳。他觉得自己是想等到一个变数,可惜最后并没等来。

“还不把枪放下吗?”

“再让我琢磨琢磨。”罗彬瀚说,“我发现,从长期来看,我凭自个儿摆脱掉你的希望挺渺茫的。我不仅是今天这一趟会输,没准以后还会接着输。一输再输。”

“你很有自知之明呢。”

“正是!我对自己可有数了。所以,我想,如果一个生意注定要越做越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

“是想怎么样呢?”

“你好像需要我活着。”罗彬瀚扭了两下脖子,血又从那儿流了出来,热热地流到他肩膀上,把衬衫打湿了一大片。但他知道问题不大,这就是个小警告,扎伤的并不是颈动脉或气管。“我也没琢磨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但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想叫我死。而既然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也没什么主意能把你干掉。我就应该考虑考虑最稳妥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