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冷笑了两声。他本想表示无奈,结果自己也听出来那彻底是冷笑。“我能睡得着吗?”他问道,“在听了那样的事以后?”
“我们公正一点来说,”李理回应道,“在整个悲剧发生的过程里,你弟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小到连姓名也不必出现。”
你当然这样说了,罗彬瀚心里说,这又不是你要去干烂事袒护的亲亲好堂弟。他控制不了自己这么想,可理智却挽住他,告诉他李理毕竟是在为他着想。“不光是他的事,”他费劲地说,“还有别的。那个店主说的年轻女人……就是他说的那个管理者,我怀疑我认得她。”
手机又陷入了静默,只有屏幕上的通话时长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罗彬瀚的心绪在这沉默里翻滚着。李理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她其实也是外客,不管她看上去和荆璜或莫莫罗表现得多么不同,她都是以外客的态度在看待他们眼下这堆烂事。或者她对0206也有好奇心(那毕竟是她的造主不是吗?),但绝对不会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打开封存多年的保险箱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不小心放进去一块生肉。这么长久的时间里,那块生肉就在他遗忘的地方悄悄发臭、腐烂、生蛆,没准还蚀坏了他存在保险箱里的财物。在这么多年的忽视以后,现在他却不得不打开箱子,去确认里头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他必须费很大的劲说服自己不再拖延。该去打开箱子了,去看一眼吧。也许肉刚开始腐烂时情形很可怕,会叫人恶心得发疯,可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许里头根本就没有肉。也许虫子吃完肉后早死了,里头只剩些干燥的残骸。
车开进了更荒凉的区域。水泥路渐渐变得狭窄,有时则直接变成了泥地。他知道自己走的和当初的蔡绩并不是同一条路,多半要偏西一点。进了旧工业园的区域以后,他也不再熟悉道路了,只能靠着导航前进。出乎意料的是,导航地图非常清晰,网络流畅,手机信号也是满格的。
“这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指着车载导航仪问。
“不。”
“有意思。我本来以为我们得迷路一段时间。”他用手指划动地图,“我想这里可能会收不到手机信号,或者搜不到洞云路206号。可是你看,它就在这儿——只要前头的路没问题,我们不用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我想这里没有彻底脱离市政的维护。这块地是很有价值的,只是暂时没有重新开发。”
“我总觉得这儿应该更特别一些。”罗彬瀚说。他用余光观察着两侧的风景。这儿确实很荒凉,到处都是徒有空架子的厂房,可也没有蔡绩描述中的那么怪异。途中他甚至看到了相当崭新的路牌,还有几辆运着钢材和树木的卡车。
“记得帮我查查这地方最近的开发计划。”他踩下刹车,等着一辆卡车从前头狭窄的道口穿过。卡车司机把胳膊架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了他一眼,态度却不是很惊奇。看来这地方也没有蔡绩说得那么人烟荒芜。
他继续寻找标志性的事物。在途中他只看见一条小河,水面是青色的,但没有长莲叶。他们穿过了许多有年头的厂房,可上面也没看见任何攀援的藤叶,只有一次他望见歪倒的路灯上缠着淡紫色的旋花。他停下车去看了看,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大部分花苞都紧闭着,看起来普通极了。
“你觉得这像是他说的那种植物吗?”他问李理。
“不是。”
他没有问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而是继续开车上路。最后五分钟的路程里他仍然在寻找符合蔡绩描述的那种风景。他想看见那如鳞甲毛发般覆盖在建筑上,使整个街道如同异域废墟般的爬山虎。然而他只看见些这个季节里常见的野花,像毛茛、蒲公英或蝴蝶草。它们长得也不好,全挤在那点可怜的水泥缝里。
最终他放弃了。“全清理掉了。”他在道路尽头停下车,“那准是无远人觉得不该留在我们这儿的东西。”
“显然那种植物散发的物质会致人恐慌。”
“也挺有趣的不是吗?”罗彬瀚说。他脱口时并没怎么动脑子,而是转头望向路边长满灌木的坡地。坡地后头大约五十米开外,一片碧绿的湖泊就卧在那里。这就是导航指给他的地方。他站在坡顶竭力远眺,试图辨认它的形状是否就如蔡绩所描述的那样——“蜥蜴的脚印”。可这坡不够高,他也没看见河流或栈桥。
如果导航不是在胡说八道,那他们和蔡绩显然不是走的同一个方向。他走下坡道,穿过带刺的灌木丛(他真该先换件衣服再来)走到湖边检查情况。
这片湖泊在蔡绩口中是一片梦幻之地——不仅仅是0206现身之地,也曾在他的梦中反复前来——可是当罗彬瀚看着这儿时,心里却只感到一阵失望。它实在是太普通了,人们似乎能在任何一个运营状态尚可的森林公园里找到类似的湖泊。湖水并不通透,游藻浓如绿墨,似乎夺走了其他水草的光照,只有近岸处零星地立着几株香蒲。
在湖泊沿岸,一切他能看见的地方,都不存在蔡绩描述中的那座旧船厂。他倒是看见对岸有几栋纸盒般四四方方的厂房建筑,全都是平顶的,而且墙面雪白锃亮,显得年头很短。当他眯着眼睛极力去辨认时,甚至还能看见建筑之间的卵石小径与喷泉池。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地图,并没告诉他那几栋建筑是做什么的。这些楼房大概率是新建成不久。
他沿着湖岸慢慢走了过去,觉得自己此刻看起来大约像个因为事业失败而跑到野地里伤心溜达的落魄倒霉蛋。他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去那些白色厂房附近看看,身上的衬衫与西裤也不会太奇怪。尽管他脑中还在这样不断盘算着,那股失望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似乎在真正行动以前,他已经预感到这么做没有意义。在真正靠近那以前,他已经相信这些崭新的白色厂房和0206没有关系,仅仅因为某种氛围上的缘故。
这里不再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他想着,这里是故事已经结束的地方了。不再有蠢动的妖氛的与怪诞的风景,只是一片孤寂凄清的荒地,一个埋葬了可怕秘密的坟场。如今这里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剩下,只有带着凄凉意味的宁静。远处,在湖水与天空最接近一隅,青蓝两种色彩滃染交融,犹如某位画家有意要淡化模糊的一笔。风也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他推测往那边再过去才是入海口。
他的脚尖踢到某块突起的石头。罗彬瀚低头去瞧,发觉它有着一条特别工整的棱边,很像水泥制品。他俯下身抓起它掂了掂,又转头在附近的湖岸边搜寻,很快找到了更多痕迹:人工痕迹的石块、野草稀疏的陷坑、浅水里残留的钢筋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