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即想到了胃痛症。胃痛的人捂着肚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罗得的袭击为伤口出现补上了理由。可是,那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那应当会流许多血——
“绷带。”丘顶之人微笑着提示。
“那还会很痛苦。”詹妮娅毫不客气地说,“痛得人根本站不起来。”
“对尚有痛觉的人,是这样没错。”
詹妮娅直直盯着对方,想弄明白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不管怎样,现在她承认自己兴许对“手套先生”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假如昨夜她真的失去她老哥,谁还在乎罗得的死相难不难看?她自己就会想把罗得的头砸个稀巴烂。现在,如果有人为她老哥而承担了不为人知的痛苦,她就欠对方一个重大人情——可是,当她瞧见此刻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醉酒般迷离的狂态时,詹妮娅实在无法对它的主人心存感激。她能信任他吗?能信任此刻降临在这具躯体里的事物吗?
“为什么不行呢?”丘顶之人柔声问,“我是你唯一的机会。若没有我的许可,你注定只能早早退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关于你将会成就的功业。”那外客笑了,又把手指竖在唇边,仿佛要泄露一个惊天的秘密,“在未来的迷宫里找一条生路,无尽的路途,无尽的死人。但是你……我会允许你稍微走得远些,在你的运气所能发挥的极限处,在这片土地一切潜在历史的边界内,我允许你去找那条出路,为了那个在过去把你从死路里救出来的人。”
假如这不是一段十足的疯话,詹妮娅心想,那恐怕就只是在故意搞乱她的脑子。在附身过医学生之后,现在这个东西搞不好想拿她当容器。她别无他法,只能使劲地回想那些和电影里是怎么处理这类状况的:不能自报姓名、不能提出和接受邀请、不能进行眼神交流……尽是些没用的主意。这人可都已经住到她家里来了呀!
“你想要什么?”最后她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能离开这具身体,放它的主人自由吗?”
“不建议你有这种愿望。”
“我就是这么想的。”詹妮娅有点挑衅地问,“那又怎么样?”
“那么你哥哥会生不如死。”
詹妮娅变了脸色。她首先认为这是一个威胁,而对方无疑也做得到。可这是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占据一个凡人的身体?她老哥这位朋友的身躯有什么特别的?
“别想得那么坏,”外客说,“我要求的不过是尘世中最普通的一个席位。”
“通过抢夺别人的?”
“你认为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方轻声问,“当你吃下每一块肉,每一片菜,当你把马蜂窝与白蚁清除出自己的房子时,你以为自己不曾占据他人的位置吗?”
詹妮娅哑口无言。她不是不能争辩。关于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生态位置,人类这一物种在这颗星球上具有的特殊地位与超然智性,还有基于同类与异类之间的道德标准差异——即便是在她这个看重动物保护的故乡,杀死一只狗所遭到的惩罚也绝不能同杀死一个人相比——这些全部都是老生常谈了,在每次大选以前都能看见人们翻来覆去地吵个没完。可是在詹妮娅能把这些陈腔滥调摆出来以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回应。如果她要用同类相残、损人利己的道德标准去质疑对方,她就不得不先解决一个更基础的问题。
“你是谁?”她问。接着她又改口,“你是什么?”
外客把双手合在胸前,头颅偏向一边,然后稍稍躬身,行了一个詹妮娅全然陌生的礼。
“在你们述说的故事里,”他这般自我介绍,“我乃否定一切者。我乃格拉鲁斯人与塞勒姆人。我乃踞坐山巅的布罗肯人。”
有一滴细雨落在詹妮娅额上,又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在朦胧水汽里,丘顶那幽暗的形象如烟雾般急速地升高和膨胀,化为一团若隐若现的幻影。詹妮娅不得不使劲仰起头,才能看见那庞然巨物在高处的样子。而当她真正看清楚时,强烈的恐惧如闪电般刺穿了她。
一个令人亡魂丧胆的怪影矗立在天地间。那头颅紧贴着乌暗沉重的云团,长发如腐朽撕裂的黑绸自天际垂落;裸露白骨的脚掌踩踏在昔日的圣所与坟地上,仿佛是这怪物将一切夷为了废墟。它是完全赤裸的,活脱脱就是一具死皮里裹着枯骨的干尸,任凭狂风在它半透明的肋骨间噭噪尖啸。当它垂头面对地上小如蝼蚁的詹妮娅时,那张已风化成骷髅的面孔仍在狞恶地微笑。尘埃和雨水击打在它空洞的眼窝与颧骨周边,使它陷入一股朦胧而阴森的白雾里。不知为何,詹妮娅认定那是一张死去的年轻女人的面孔。
地狱般的幻象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它的唇舌腐朽殆尽,声带不复存焉,风声却尖锐地谑闹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飘渺之声在她耳畔齐声哼唱:
“追寻崇高者进升,
自甘堕落者坠湮。
穾厦由微小处崩坏,
蝇蚁自丰饶中滋生。
永恒啊!若你情愿片刻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