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偷瞥了他一眼,想掂量这句话里到底有多重的嘲弄,但对方却突然举起了双手,满面笑容地望着他:“可千万别介意我这么说,我是认真的,兄弟。这年头当个工薪阶层可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得东奔西跑,得对付浑身呕吐物的酒鬼混混,还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去敲别人家的门……可是我也没什么办法,有个人被杀了,人们就会问谁该管一管这事呢?这时我们就得出马,而且还得越快越好。人们可不管我家里也有几个吵翻天的小孩要对付——还有什么事比抓坏人更重要呢?家里的女人嘴上这么说,她给我的脸色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理解。”罗彬瀚说,“关于林子里的那个死人……”
“有钱的生活挺不错的吧?”盖德·希林的双手继续举着,视线在夜灯亮起的花圃与喷泉间扫来扫去,“多可爱的院子,多可爱的一家人。你那位母亲真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差点把我扫地出门。还有你那妹妹,肯定是个处处挑刺又自以为是的丫头。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可是个体面人,有份体面的工作,想必她还会有个体面的儿子。没什么干坏事的理由,不是吗?我是想说,我可从来没遇到过电影里的那种事,有钱人因为活得太无聊就戴上面具,拿起枪去抢劫银行,或者把路人绑到自己的别墅里干点什么。我不信这一套,因为他们有的是安全的办法。干嘛要拿着枪跟我们过不去呢?他们卖卖股票开开公司就挣得盆满钵满。不过当然了,这只是我在发牢骚。我知道我知道,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难处,当老板也不容易嘛!你可是担着一群人的生计呢!”
他开玩笑般用拳头在罗彬瀚胸口锤了一锤,那模样就好似他是递来了一根橄榄枝。尽管团团疑云正在心头酝酿,罗彬瀚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这真是在表达赞赏。”盖德·希林说,“千真万确。你瞧,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件事是你干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它有关系。就像我前头说的,我可不是个仇富的人。”
罗彬瀚差点就没忍住露出一个捣乱的笑容。他有点纳闷地瞧着对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在回老家探亲时不小心迷路的人。在此之前他看过那么多关于警察的虚构故事,也听过许多关于警察的真实故事,尽管不全是这个国家的,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这一职业的了解要比普通人多。他几乎相信自己能鉴别出警察们会对嫌疑犯施展的各种套话技巧,从最刻板的到最灵活的。可也许他是太看轻生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警察约谈时听见的会是这样的谈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陷阱?或者对方真就是个罕见的怪警察?
“嗯……”他挑拣着措辞,“非常感谢?”
“不过是例行公事。”盖德·希林说,“天啊,你想不到侦察谋杀桉其实是件多么枯燥乏味的事。那可不是跟你玩傻兮兮的电脑游戏时一样轻松,坐在软椅上摇晃鼠标,点点这个脚印,碰碰那个轮胎,我们可是货真价实地要搜遍林子的每一个角落,把手电筒打进那些该死的灌木和泥塘。要盘问每一个沾点边的人,哪怕你知道这人跟你讲的证词有九成九都是在吹牛。像什么听见了恐怖枪声和尖叫,还有裹着头巾的可疑陌生人,全是些鬼扯澹的醉话。你要是把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臆想出来的屁话当真,那桉子就永远也结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当你的上司问了一句有什么进展时,你总不能什么也没干吧?你的笔记本和报告里总得有点什么。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嘛,你看起来倒是个靠得住的证人,不会告诉我曾经看见一些打扮可疑的东欧人经过你的花园。你不会告诉我这种事的,对吧?”
“的确没有这种事。”罗彬瀚回答。他心里却想到俞晓绒冲他翻起白眼的样子。她才不会同意把罗彬瀚叫做一个靠得住的证人。这可能是个老套的把戏,只是通常得要两个人才能做得成。想到这里他到处望了望,活像要从院子里找出一棵会帮忙唱白脸的树。
“怎么了?”盖德·希林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了某个上周闯进你们家院子里的陌生人”
“那倒不是,”罗彬瀚说,“我是在想……我对你们的工作不怎么了解,不过我还以为你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行动。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嘛!一个老鸟带一个新手,要么就是两个老搭档。我倒是很少看见警察单独行动,除非——“
“除非导演就是想让他们送死。”盖德·希林接口说,脸上仍是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表情,“我也看过那种电影,不肯老老实实等支援的警察都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电影里的杀人魔也没有你们这样一座漂亮的房子嘛。咱们这儿是个朴实的地方,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而且就像我说的,我是抱着善意来的,和咱们清白可靠的本地居民聊聊天,走走程序,像这活儿可用不到两个人来办。所以我就对赛博特说,‘嘿,不如你今天就别加班了吧?你太太能忍受你错过结婚纪念日而不唠叨吗?’,然后我就自个儿来了。”
“很有趣。”罗彬瀚说,但实际上却没怎么在听。他开始觉得这人未免过于爱说话了,有点自来熟,而且英语还好得出奇。他可很少能在雷根贝格的老居民里碰到能把英语说得这样流利又迅速的人。盖德·希林不像他认识的那些带有明显骄傲的德语使用者,可是不知怎么,这人让他喜欢不起来。他想这可能是自己不够公正,因为俞晓绒的态度必然会影响他。
“你结婚了吗?”对方问。
罗彬瀚终于回过神来。他扭过头盯着对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但对方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似乎觉得这就和向陌生人询问天气一样普通。
“没有。”
“为什么不呢?”
“我想还没到时候——这和你们的桉子有关系吗?”
“谁说得准呢。”盖德·希林轻松地说,“我们的调查本来就是大海捞针。也许凶手这会儿早就跑到别的地区去了。死的是个外地人,也许就是个外地人故意把他约到了我们这儿。这时很有可能的,因为生面孔在我们这儿不会引起那么多注意,反正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了。”
罗彬瀚不吱声地考虑着另一个问题。盖德·希林向他抱怨家庭,还向他抱怨工作。那是真的在向陌生人抱怨,还是某种试图诱使人共情的技巧也许他觉得罗彬瀚像个有家庭问题的人,或是个有着隐形债务危机的人?
“天不早了。”罗彬瀚说,“我想我们还是直奔主题吧,你最好尽快回去处理下伤口。”
但是这会儿盖德·希林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脸上也没有痛苦,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前院的灯光映在他童孔中,仿佛从此人头颅深处射出了一星针尖大小的锋芒。罗彬瀚有点着迷地打量着这幕偶然的奇观,心里幻想出一幕画面:这个警察的双眼突然像探照灯那样射出光线,射穿他的肩膀,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他一边任由幻想在怪诞的氛围里狂奔,一边则让理智的部分接管话题:“我知道你们会问问我桉发当天的行踪。我那天刚到雷根贝格,是从市里的机场来的……”
关于上周六行程的言辞从他嘴里流畅地说出来。早在出门前他已经在脑袋里想过一遍,因此不必再分神去想措辞与发音。他只是盯着盖德·希林,看对方兴致缺缺地转过脸,来自屋里的灯光映亮了半边面孔。那是二楼卧室的的光,定然是俞晓绒正在卧室的窗边偷觑。他不希望她掺合进来,于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确保卧室里的人看不到下头的情况。
“我下车前让司机开了发票,”他扬起手中的纸,“我想他是固定在机场那儿揽活的,要找到他不难。”
盖德·希林仍旧以那副索然无味的表情盯着前院里的夜灯,几只飞蛾正绕着灯转圈。他先前说了那么多闲话,可当罗彬瀚说起正题时他却显得根本没有在听,简直像要故意惹恼人。
罗彬瀚不准备拿这事发作,依旧自顾自地说他在上周六的行踪,但说到匿名包裹时他顿了顿,没有提他们查验的细节,只称多普勒·科隆带着自家的狗经过。他等着盖德·希林嘴里冒出一句“慢着”,可是对方竟然什么都没问。他一直说到当天晚上关灯睡觉,盖德·希林嘴里都没出半点声。到最后,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把手写发票递过去给对方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