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玫瑰。”那店里的常客说,“还是不喜欢红色?”
罗彬瀚缓缓地把视线移回桌前。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望着墙上的纸玫瑰装饰时是什么表情,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判断。但他的确不是在欣赏它们。距离他从噩梦中醒来已经过去了两天了,他再也没有觉得任何花饰或色彩是鲜艳美丽的。当他凝视着那些精巧的折纸时,他只是注意到它们其实已经有些陈旧了,或许是湿气薰得它们边角卷曲发皱。
“它们挺好的。”他说,“我只是想起了点……别的事情。”
“感情方面的?”
“只是关于园艺的。”
红头发的安东尼·肯特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方瞥来一眼。他的名字是昨天才告诉罗彬瀚的。他给的也许不是真名,因为罗彬瀚总觉得他的姓氏和名字都过于普通,组合起来又似乎颇为耳熟。不过他昨天的确看见对方在给店主留下的便条签名上写着A。
那是整张便条上仅有的外国文字。主要内容都是用汉字写的,字迹不能说优美流畅,至少笔画清楚,易于辨认,只是显得很生涩,像极了他能在电视节目里看见的那种优秀小学生的字迹。只有签名是英文的,这中文流利的外国人仍然签了个飘逸而潦草的英文名字。
“你为什么不签中文名?”他饶有兴趣地问。
“只是习惯了。”安东尼说,“反正他知道是我写的。”
“你没有中文名字?我是说比较本土化的那种?”
安东尼不感兴趣地摇摇头。罗彬瀚不禁又开始琢磨这件事是否合理。不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雷根贝格的银莲花路上,他也不曾用过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名字,俞晓绒尽管不认识几个汉字,却能说一口毫不逊色于安东尼(并且攻击性十足)的普通话,马尔科姆没那么娴熟,但也会用有点古怪的声调喊他“小罗”,有时他也会带着点滑稽地喊他“好汉”,但那不是个真正的名字,只是由他姓名发音而产生一个文化笑话。他从来没想象过俞晓绒的邻居们某天会喊他“汉斯”或者“卢卡斯”。听起来和他实在毫不相干。
他也问过安东尼在“A”中间的那个“M”是什么意思。
“纪念我的祖母。”安东尼说,“据说她有点灵媒体质。”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这么说的。在我姐姐还没出生以前她就知道那会是个红头发的女孩。她在世时会玩点扑克占卜,还有一个水晶球。水晶球倒是真的,现在放在我姐姐的工作室里。她觉得这样挺酷。”
“你们家还有别人通灵吗?”
“不,没那么夸张。反正我从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安东尼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知道这种家族传说在我们那里太多了,乡下的老房子简直幢幢闹鬼,更何况我们家还有好几个红头发,会有些愚蠢的说法……恶魔,精神变态,女巫,反正那一套说法。你不会信这个吧?”
“不怎么信——除非让我亲眼见过。”
“我不相信。”安东尼说。他突然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我算是个怀疑论者。”
“你没有宗教信仰?”罗彬瀚问。出于谨慎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奇,如果你觉得不介意的话。”
安东尼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没有。”他直白地说,“如果你说的是任何宗教组织,或者随便哪一本被人叫作是圣典的书,我没法相信那个。我承认有些事情挺怪的——比如,这家店在现实里的确是个小概率事件——但我不相信祷告和咒语。我倒是相信地外生命,概率上来说它们是会存在的。”
“你身边的人呢?他们怎么看?”
“我说过我没什么朋友。”安东尼干巴巴地说,“不过,就我所知,和我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普遍不太虔诚。我们有太多别的破事要关心了,没多少人有兴趣讨论这个。”
他看起来的确对此不感兴趣,于是罗彬瀚便再也没问过这方面的话题。而也许是因为交换了名字,也许是这两天来他显得有点颓然,安东尼·肯特在无形中待他亲切了不少。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关系一般的朋友了。现在当他们坐到同一桌时,安东尼敲打键盘的频率变得更高了。
有时他能听见安东尼用英语嘀咕几句模糊的抱怨话,似乎正遇到了某些麻烦。当工作实在不顺利时,他甚至会暴躁地合上电脑,心不在焉地和罗彬瀚聊上几分钟。罗彬瀚看出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和自己说话,只不过是琢磨别的事时顺便发出点声音,以前他手下的一个助理管这叫“换换脑子”。他并不介意别人这样和他聊天,实际上周雨也经常这么干,只是比安东尼掩饰得更好。外人总是很难分清楚周雨到底是在专心听话还是在走神。
“我恨改别人的东西。”他没头没脑地说,“狗屎。一点不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非加上那么一段。我自己来都能干得更好。你的‘园艺问题’是什么?”
这句话问出来时罗彬瀚早就已经不再盯着纸玫瑰看了。他正用手机费劲地读一份刚发来的分公司年度报告,以便能在下周的视频会议上发言。南明光发消息提醒他要在出国以前跟几位老合伙人见个面。早晨时有十六个电话打进来,罗彬瀚只认出两个堂兄弟和谢贞婉的号码。他一个也没接,这种行为到晚上以前都是合适的,他可以推说他白天在开会。这些事当他盯着去年的业绩数据时就像滚筒洗衣机的污水般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
他突然对荆璜产生了一股近似怨恨的情绪,为了那丽园中的梦魇,也因为他们把他抛在这堆见鬼的毫无意义的破事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念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于是他开始告诉自己别再去思考这件事,想象这一切全是假的。荆璜已经走了,莫莫罗也不再住在他的家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已经无从考证。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的臆想,至少眼下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样他就不必去思考那座花园,或者荆璜是否还会再回来。他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才能体会到现实生活的意义。他必须把这份该死的报告看完。
安东尼拍了他一下,罗彬瀚触电般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