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2 昆虫学者回家了(下)

有一件事是詹妮娅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她见过恋童癖与杀人魔,还见识过瘾君子与真正的黑帮火并。她见过的危险太多了,连马尔科姆都说她身体里藏了个专门吸引麻烦的磁铁。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有想象不出来的事,那就是她妈妈哭泣的样子。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妈妈总是一个顽强而难缠的人,一个叫对手看了就头痛的人。她见过她母亲遇到挫折而狂躁易怒,但却从没见过她示弱。可是,那种事的确是有过的,那种事只在她老哥的回忆里有。

有一种理论认为母亲会更偏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詹妮娅有时却觉得俞庆殊对待她老哥的态度和对她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有种基于创伤的默契。当詹妮娅和母亲直来直去地争吵时,那对母子却会在某些无形的东西面前互相绕开,就好像那里有一道詹妮娅看不见的伤口——当然了,她老哥过得不错。这是可以从方方面面看出来的,他并没有在另一边受到什么亏待。

她爱她的哥哥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就像汉娜也爱自己的妹妹一样。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哥哥并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他也不是马尔科姆的孩子。至少有一半的他是詹妮娅所不熟悉的。如果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会怎么样呢?他们还会关心对方的情况吗?她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本来也常常吵架。可是,要是他消失了,或者说,死了。她妈妈会有多伤心呀。那也会叫詹妮娅想象不出来,她不太愿意去想。

意识到周温行也有一个兄弟是詹妮娅的突破口。她早就知道这点了,可是原先她并没把它当作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生命,动物,人类,在自然的尺度上是大同小异的。共同点可以被无限地挖掘,被无限地夸大和赞颂,可是大多数的共同点并没有什么意义。两个很相似的人也是可以相互鄙夷,并且坚信自己与对方水火不容的。

可是,詹妮娅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对主要特征的把握和想象。她还不太相信灵魂或是精神,也不确信人有某种坚不可摧的“品质”,但她知道人的行为必然会有动机。动机往往是先于条条框框的道理与准则的,它与本能的愿望密切相连,而那比起性格更接近“灵魂的本质”。那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一个人行动的主要动机是什么,你也就大概地知道他会怎样做——做得高明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名侦探迪布瓦开始沿着动机的道路慢慢研究周温行这个人。要理解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需要一个切入口。一个能让人置换立场来设身处地的落足点。对于名侦探迪布瓦来说,对于患病兄长的长期担忧是她走近周温行的捷径。今夜她是为他才跑出来的。那么周温行呢?如果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兄弟而长途跋涉,那么他所有表面叫人疑惑的行动都是围绕着一个有意义的目标。她还看不出那是什么,因为她不了解他的哥哥。她还无法看穿联系着行为与动机的事实是什么。

那么从她自己出发又如何呢?她也有一个哥哥。她哥哥的确是个病人。而如果她想要让他“正常”,或者说,让他远离死亡的诱惑,她会做点什么?她想让他去看医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可是如果她想要把他送进精神诊所或心理咨询室,她首先需要他承认他自己有问题,要让他接受治疗和帮助。如何让她的哥哥面对自我,让那个病态的、具有伪装性的人格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们才能真正地开始治疗。可是,她哥哥的毛病很可能没有器质性的病变,那和会引起高烧与幻觉的病症是有很大不同的。周温行的哥哥究竟得了什么样的病?他是否已经康复?或者成为了某种永久性的疾患?情报的断崖横断在她的路径前,她必须要寻找新的桥梁才能继续了。

“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周温行。

她觉得周温行对于她提的问题是意外的。他在竹筏外看着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可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时他倒没这么像看陌生人。

“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他说,“以前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但那也可能只是他没有向外人展示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完成一些重要的任务,可是看起来他似乎是完全弄错了。”

“那是什么任务?”

“像是翻修古建筑之类的事吧。把不合适的东西从古建筑里清走。”

詹妮娅迷茫了一会儿。这个回答太具体了,因此不像是在撒谎。可那听起来倒像是马尔科姆在干的事。

“那是他的……他的主要工作吗?”

“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需要长期疗养。”

“他还在生病。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稳定了。”周温行说。

“那就是说他还没康复?”

“大概吧。”

“那……他的病具体是什么问题呢?他还在发烧?或者有幻觉?”

周温行偏头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说:“你见过幻想自己是一株植物的人吗?会每天蹲在墙边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阳光雨水的样子。”

妄想症。詹妮娅朝着断崖彼岸前进了一步。周温行并不避讳谈起兄长的病情,这是她没想到的。可是紧接着周温行却反问道:“你觉得你哥哥如何呢?”

“什么?”

“你觉得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他……他还算不错。是个还不错的人,而且也经常照顾我。”

詹妮娅含糊其辞地回答。周温行的神态就好像他知道她并没说实话,但他却并不追根究底,只是保持着那种叫人不太舒服的微笑。詹妮娅又告诉自己也许这是偏见。如果她是在岸上看到周温行,她不会觉得这么不舒服的,可是看到一个活人像幽灵那样飘在海上,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还有条受了那么可怕的损伤的手臂。他是个真实存在的超能力者,又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没法肯定他还能不能算是个人类,但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詹妮娅在迪布瓦想象工作室里停住了踱步。当可怕的灵感倏然降临时,她仿佛听见自己头顶响起隆隆的雷声。

海潮的杂响完全消失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周温行。他也看着她,并且好像已经明白了她在想的事。不。不。不。他就是明白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

詹妮娅说:“他对你开过枪。”

当她揭露这个答案时,詹妮娅觉得周温行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赞许。但那也可能只是她对于正确的渴望使她产生了误读。她没来得及进一步验证,因为赤拉滨在后头说起了话。

“哦哦,”赤拉滨欢快地说,“打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