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今,札不怀疑医师能够做到任何事。他顺从地跟着医师走下阶梯,来到那些雕像面前。医师为他进行了简单的展示,告诉他搜集者的旧首领住在怎样一个地方,而这个世界又是如何运行的。他用手指着那地图般的微缩模型,解释搜集者的头领们曾经对这个世界做过的贡献:在很深的的地下,他们运用许多套水泵和过滤系统来保证净水循环,那就是为什么许多区域不允许人去居住或采集。还有本地人的身体。尽管大部分是自然的变异与进化,仍然能看出许多人工选择的痕迹。比起头领们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人更加耐寒,但是激素和脑放电更不活跃,因此思维迟钝、情感淡薄。
他们还看了医师所讲述的那些黑塔。在札眼中,这些黑塔是整个工作室里最值得注意的东西,但医师对此什么也没评论。他只是让札略微地打量了几眼,就把他带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放在那儿的雕像也是件札不认识的事物。像某种树的模型,但却能立得很高,而且树叶和花也多得古怪。
医师把手按在这棵树的一根枝桠上。当札问起这是什么,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
这是红夫人的树。他如此解释。一种象征。知道她的人如果看见这棵树,便会明白他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也是札想知道的。但他不敢向医师直接发问,只能请他继续解释红夫人的事,因为这个词已经两次被提起。医师看起来并不避讳这个话题。
红夫人不是人。他如此描述。她是一个时常来黑塔里探望的阴魂。但并不是那种被黑天关住的悲惨的阴魂。红夫人来去自由,并且神通广大。
很久以前,所有黑塔里的成员们都看到过这样的景象——清晨,红夫人踏着寒霜而来。她走过的地方,白冰便融化为流水。气温计的数值慢慢往上升。所有的门扉都会在她面前打开,让她在黑塔里到处观看。她的步伐轻如丝线,身上的玉石却碎冰般作响。
她走进孕育幼儿的塔中,在每一个温床前细细察看。每一个幼儿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起了名字,因为黑塔里的孩子在童年时代看起来都很相似,她很难把他们全区分开来。
等幼儿稍大一些时,红夫人开始和他们玩耍。她把他们逐一抱去塔外,在她奇妙的本领下,离开塔的幼儿不会因此受伤。她带他们去往其他的国度,去她往日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正长着这种树,以及成千上万种不同的花草。她是居住在一座岛上。
岛。在札熟知的世上不曾有过的地形,那指的是被水包围的土地。红夫人统治的这个小小国度被水所包围。不是细长狭窄的河流,而是整整一大片广袤如尘世的水域。那水域的幽深之处足以将十个叠起来的高地吞没,而尽头则通往另一个充满怪诞的地方。水中潜伏着致命的怪物,每一个都足以杀死数百名搜集者。
红夫人就统治着这样一个国度。她镇守着水域,陆上的人才得以不受侵害。当水域上方的苍穹转为墨蓝,宝珠般圆润的光轮幻象散发出朦胧清光,红夫人便轻轻叩响石头磨制的刀剑。发出的声音像厚薄不一的金属管振鸣,以及大大小小的浮冰碰撞。等她像阵风一般飘行在水上,并且唱起些即兴的歌谣时,水中怪物便远远逃开,绝不让她找到。
这是一项职责重大的工作,但红夫人并不需要独自完成,因为她有许多学徒。就和黑塔里的幼儿一样,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她的确也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在黑塔里出生,但在血缘上却更加亲近的孩子。那个亲生的孩子也时常在黑塔里走动,和其他的幼儿们一起生活,就像札和他的姐妹那样。但是他不能参与其他人进行的那种日常学习,因为本质上他也是一个阴魂。他接触任何学习器具,那些工具便会紊乱和损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没法像红夫人控制得那么好,因此他和其他人总是保持距离。
严格来说,红夫人待任何一个塔里的幼儿都很好。不过这些幼儿都有着对数值与差异的敏感,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认为红夫人最关心的是黑塔里第一个诞生的幼儿,因为她是第一个,而且初始性别是女性。红夫人总是更喜欢收养女孩。紧跟着的是第六个孩子,他的知能得分很高,关系率也不像第三个孩子那么低,因为他是预定要接管教育工作的孩子。不过,无论怎样,红夫人很喜欢他们,他们也都喜欢她。
在那些出生于黑塔的孩子里,有一个是为了进行社会性改进测试而诞生的。他和同期的其他孩子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有特别之处。他对空间体的知觉和计算要比其他人快些,但是社会性的得分却偏低。
自然,红夫人带他去过那座岛。在终年盛放的红色花树间,还有滚涌着冰霜般的白沫的海上,在冰冷的晨曦与红夫人温暖的怀抱里,他坠入一生难忘的长梦中。
你会和所有人都不同。红夫人在他耳畔低语,又仿佛只是一首朦胧哼唱的歌。她也带他去看了那个特别的孩子,但是那时她还在孵育,进度比同时诞生的其他孩子都要缓慢。
所有的推算显示她无法成功存活,可是不知为何,她的生命特征一直不曾消失。红夫人久久地站在黑塔中,从未真的说起过自己的想法,他却认为她在为那个孩子而悲哀。于是他保证要做这方面的工作。关于生命,以及生命是如何从结构中涌现,他将把这件事作为一生探求的方向。他们如此约定。
红夫人取来了一张白纸。她把白纸叠成鸟的形状,纸鸟便在屋中翻飞徘徊。关于生命。红夫人轻声低语。她的眼睛里带着阴影。
别去看。她把纸鸟放在他手中。不可直视。纸鸟不再活动,只是一张单薄的纸。那全听凭她的意思。像是要把那岛上的日日夜夜抹去,红夫人盖住他的眼睛。
就停留在此刻吧。她这样说。而后她却轻盈地,没有声响地远去了。请不要离去——孩子会这样祈求母亲。
红夫人闭目不顾。
在独屋不为人知的地下室里,札看到了一些令人惊叹的雕塑品。这些东西,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光是其精美细微之处就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地下工作间的存在本身也是超乎想象的,因为开凿高地的岩石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作业,而医师一直是独自住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