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它的主人绝非如维拉尔这样难登台面的三流人物(至多就是三流,即便雅莱丽伽最爱他的时候也没法否认这点),而是由“蜗中眼”的几个得意门生们共同控制。他们利用老师留下的财富和力量控制着公主山,还转为反对他们的人打造了这座监狱。用来自拉戈贡王长女的尸油,一千个品德完美的圣贤者的骨灰,数百万精灵类奴隶们浇灌的咒铁……他们用尽了一切自己所知的最为奢侈与恶毒的巫术,其行为的意义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囚人,乃是对自身威能的炫示与对敢于反抗者的恐吓。许多个凡国或神国曾因他们而覆灭,最终使他们凑齐了一百个不同王室成员的头骨,依照他们眼中的尊贵程度依次融嵌进咒铁长桥的最底部。
在其中得到最高地位的,是他们老师最小的女儿依丽特丝。“可怜的小公主”——他们近乎是羞辱地以此称呼她,没有留下丝毫对亡师遗孤的怜悯,又或许那正是对“蜗中眼”在拉戈贡王时代至高无上的权威所采取的报复行为。他们至此将这座足以困死一切法师的恶毒监狱称为“铁髅虹”。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对雅莱丽伽来说是模糊的。峰主们一度联合起来残害他们老师的遗血,而最后却又反目成仇,彼此屠杀,以至被外来者赶下了权力的巅峰。第一次大屠杀以旧峰主们的败北告终,第二次则几乎是两败俱伤。在这过程中,“铁髅虹”关押过各种立场的囚犯,镶嵌在它底部的头骨因咒术的掩埋而深藏进桥体内,它的名字也在频繁往复的权力更迭中逐渐磨灭。当雅莱丽伽和维拉尔一起偶经山道,看到那悬在山间的漆黑虹线时,她发现维拉尔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十分单薄。
“那是天桥之狱。”他这样对雅莱丽伽介绍道,“以前的峰主们留下的东西,可以拿来关押法师。”
可以拿来关押法师。这就是维拉尔对铁髅虹的认识。他向雅莱丽伽夸耀说这是整个静默学派最为坚固和古老的牢笼,是“深红维拉”也无法逃离的地方,却连它的真名也完不晓得。这并不令雅莱丽伽惊奇,因为有着姐妹会血统的维拉尔毫无疑问是外来者,在“蜗中眼”的学生们掌权的时代,他和他现在掌管的末日圣堂都毫无疑问会被统统扔进里头,受尽折磨后再凌迟处死。
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蜗中眼”与他的两位同胞哥哥皆已殉于王庭的崩圮,他所创立的秘密结社,一度立意要在静默中远离世俗,追求永恒之道,如今却充斥着各路疯子和刽子手。当雅莱丽伽还爱着维拉尔时,她觉得他只是因迷梦而抑郁偏执,而如今她身陷牢狱,反倒益发感觉维拉尔天真得可爱——简直就像婴儿在母亲的遗体上吮吸腐血。
这位小可爱在牢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头又出现了。当乌头翁狼狈地躲闪着红衣少年的野果核喷射时,他光鲜而威仪地走到牢门范围内。红衣少年不假思索地转移了目标,把最后一颗果核轰向维拉尔。
雅莱丽伽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而为,但果核的最终落点是灾难性的。维拉尔现身时正如往常那样,端庄而又清高地微微昂头。他大约是想靠过去跟乌头翁说话,一枚果核自斜下方急射而来,正中他那通常难以被外人窥见的鼻孔。
维拉尔呆然地站在原地,像没弄懂状况般轻微翕动着鼻翼,果核却没因此而掉出来——那恐怕是牢牢堵在了他的鼻道里。这状况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倘若他不想它继续堵在那儿,就只好用手指或细棍把它掏出来。
红衣少年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巴却因惊愕而微张。过了一会儿,雅莱丽伽看到他悄悄将剩余的野果枝藏进袖子里。
牢中一片安静。囚犯、狱卒、护卫以及乌头翁都如木雕般僵立着。站在这堆人边缘的库玛奥踮脚探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撞上雅莱丽伽,便立刻慌慌忙忙地缩回去。
维拉尔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他用衣袖遮住半张脸,因为愤怒而急遽地喘气,可因他鼻道里特殊的拥堵状况,他越是呼吸剧烈,那种细孔被堵住时发出的粗重呼声就越响亮。最后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以免果核呛进更深的地方。
乌头翁匆匆地拨开人群,快步走去为他检查。他只隔着维拉尔的衣袖看了几眼,就用毫无玩笑意味的关切语调低声说:“维拉尔,你得把它取出来。你的呼吸道和诡客们一样脆弱,它可能会伤到你。”
维拉尔没法答话。他仍然用一只手遮住脸,狼狈而狂怒地扫视过那些安静的狱卒们。每个人在迎接他的视线时都不苟言笑,肃然端严,可雅莱丽伽看到萨缇的眉毛越蹿越高,几乎要贴到他的鬓角去。
最终他不得不跟着乌头翁暂且离开,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解决他的问题。他刚一消失,所有的狱卒们都发疯般撞击墙面、敲打桌椅,或是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敢于发出一声嘲笑,因此一切都在寂静中完成,宛如是哑巴们在疯人院里狂欢。
红衣少年板着脸,盘腿端坐在牢中央。他任由牢外的人怪态百出,自己则眼神放空地发起了呆,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事和他本人毫无干系。
雅莱丽伽躺在自己的地方,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她考虑片刻,掰下铁链边缘磨坏的一点角片,朝着少年那边扔了过去。
红衣少年将视线移向她。自从他刚来那天吐出“妖魔”这个词后,他们两个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雅莱丽伽盯着他。这会儿她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差不多就跟对方的视线水平。她觉得这少年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在微微发光。
“他们会报复你的。”她对少年说。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都诧异自己何必要再说一遍。
红衣少年看看她,又继续眼神放空。足足十分钟后,独自一人的乌头翁走了回来。他来到牢门前,手中没有寸铁。
“我们谈谈吧,孩子。”他说。
红衣少年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兀自神游着。但紧接着乌头翁慈祥而宽容地微笑起来。
“或许你并不相信,”他说,“我只是个迟钝笨重的老头,但我能懂你的想法。我活过的岁月很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现在你觉得我们对你毫无威胁,因为你的身体并不由凡质构成。然而——噢,我的孩子,精神世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我看来你多得是弱点,譬如说,如果你再假装听不懂我的命令,下一次我会让十个孕妇在你面前剖开自己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