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已经黑压压坐了一片,有人说快上万人了。虽然是早上,可九月的太阳,还是特别的焦火,一些人就给头上盖了报纸。还有的是脱了外衣把头脸苫着。当大会开始时,要求把头上苫的一律揭掉,只听哗哗啦啦一阵响,上万人的头上,就光溜得只剩下太阳了。易青娥从体育场边的公路上看过去,一排排的人,坐得整齐的,前后左右都能拉直线。就连边上站的人,也是有队形的。有那歪歪斜斜、横七竖八立着的闲人,很快就被执勤民兵规整顺了。
易青娥没有到场子里去。她要一直跟着舅的车,不定一会儿还有能见面的机会呢。十几辆装犯人的卡车,都整整齐齐停在体育场旁边。犯人被弄下车来,就都押进一个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了。易青娥无法靠近帐篷,因为在离帐篷很远的地方,就插着粗细长短一般的竹竿,竹竿上拉着染红的绳子,说是警戒线,旁边都是民兵和武警在持枪把守。
突然,会场上响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口号声。紧接着,那溜帐篷跟演戏拉幕一样,一齐朝起一掀,一个十分威严的队伍,已经在幕里排得整齐划一了。每个犯人,都由两名挎枪的武警战士押解着。犯人和犯人之间的距离,也分毫不差。他们在朝会场主席台前走着。易青娥看见她舅,是在中间的位置,走得还是有点东张西望的。那三个坐单车的犯人,是走在最后边的,都戴着脚镣,一走,那哗哗啦啦的响声,公路上都能听见。易青娥数了,的确是四十六个犯人,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光武警战士就有一两百人,听说好多都是从邻县抽调来的。
会场里边在一个个地宣判,高音喇叭有些瓮声瓮气的,好多话听不真。易青娥也听不大懂,她只操心着她舅。终于,开始说她舅了。两个武警,把她舅朝前押了一步。她舅抬起头来,底下就有了笑声,好像还笑得很厉害。武警连忙把他的头朝下压了压,但舅很快又抬起来了。底下好像就笑得有些止不住了。只听喇叭里喊:“严肃些,请保持会场纪律。”后来,隐隐听见喇叭里说,她舅破坏革命生产,一手制造了舞台爆炸事件,性质恶劣,影响极坏。说了一长串狠话,却又说,虽然爆炸事件造成了人员重大伤亡,但经过反复侦破,认为胡三元没有杀人的故意,属于过失犯罪。后来宣判说:依法判处过失杀人犯胡三元,有期徒刑五年。一切都比她想象的要好出许多倍来。舅的命,算是彻底保住了。她觉得她也有了活下去的脸面和勇气。在宣判完她舅以后,她找块石头,在公路边上坐了下来。她要等着把她舅送回去,并且最好再能看上一眼。
跟演戏一样,主角总是最后出场。三个戴脚镣的,也是最后才宣判。她舅在这场事情里,充其量也就是个跑龙套的。她又扯长耳朵听了听,听他们都犯的是啥事,竟然能“吃花生米”了。第一个戴脚镣的,是抢了谁的东西,并且还杀了人,可没杀死,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第二个戴脚镣的,是杀了自己的亲娘。易青娥一听到这里,忽地爬起来,急忙朝会场跟前凑了凑,想听听这是怎样一个畜生,能杀了自己的娘。后来她才搞明白,说这个犯人跟他娘住在一个山头上,山脚下人招了他做上门女婿。但新家里缺一口做饭的锅,媳妇就要他回去,把他娘的那口大锅背下来。谁知娘死活不给,说家里一口小锅是煮饭的,一口大锅是煮猪食的,背走了日子就没法过了。可儿子咋都不行,非要背走不可。后来母子就厮打起来。在厮打的过程中,儿子拿起灶上的辣子锤,照老娘的头上就是几锤。老娘当下毙了命,他还背着那口铁锅当上门女婿去了。直到半个月后,有人发现老太婆咋不见出门,才知道是被儿子打死了。易青娥听得浑身直打战。这个犯人被判了死刑,并且宣布立即执行。第三个犯人,也是最后一个压阵的,是一个管了上百号老师的区上教干。说他道德极其败坏,手段极其恶劣,跟几十名女老师发生了性关系,其中多名属于强奸。最后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果然像胡彩香老师说的那样,易青娥看见,当下就给两个死刑犯的法标上打了红叉。接着,会场就开始骚动起来。再接着,好多人就朝公路上跑。是去看刑场枪毙人了。
易青娥倒不想看枪毙人,但她得再看一眼她舅。
她就紧跟着押她舅的那辆车,也朝前跑。所有卡车都开到刑场去了,除了要枪毙的,其余都是去陪法场的。当她勉强挤到现场时,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两个死刑犯就远远地倒在沙窝里了。那一瞬间,她先是不敢看,捂着眼睛,但最后又给眼前留了几个指缝,到底还是看见了。在两声枪响后,那两个人的头顶,忽地冒出两个血柱来,然后就都头脸抢地了。
那一阵,她看见她舅站在远远的地方,头反倒低得很下,直到一群人拥上去看,他都没抬头睄一眼。
再然后,她舅他们就被又弄上车,警车在前边叫着,一路快速拉走了。
她到底没跟舅再对上一眼。但她几次看到,舅是在人群中不停找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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