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窗户开了一扇,露出慕灼华噙着笑的秀美脸庞:“笨丫头,那是我给你买的新衣啊。”

郭巨力张大了嘴巴,眼眶缓缓红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慕灼华以为她是感动坏了,心中暗暗得意,却见郭巨力含着哭腔跺脚骂道:“你这个败家小姐!快去退了啊!”

慕灼华的笑容僵在嘴角:“为什么啊?”

郭巨力鼓着腮帮子生气地说:“你才给了八小姐一大笔钱,怎么可以花上百两给我买衣服!”

慕灼华郁闷了,她心想难怪今天郭巨力没听她的话买鲍参翅肚,原来是心疼她给了慕明华三千两……

她还以为前段时间郭巨力脸色难看是因为练武太累,如今想来才明白她是因为被掏空了家产而寝食难安。

慕灼华扶额叹道:“你还真是持家有道……”

说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自己花钱大手大脚的,真是没半点忧患意识呢。可是赚了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巨力给她添置衣服倒是舍得,说小姐出门应酬都是达官贵人,需得体面,男装女装做了两衣橱,让她给自己做两套吧,她便说自己在家不出门,不需要体面。最终还是慕灼华看不下去,偷偷给她用最好的料子做了一套过年的冬衣,结果没落得一句好的,反而把郭巨力惹出眼泪来了。

郭巨力还待争辩,慕灼华拧起秀眉瞪了她一眼:“锦绣坊不给退货,让你穿就穿,再顶嘴,就不给你吃晚饭了!”

郭巨力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又是埋怨又是委屈。

慕灼华这才露齿一笑,关上了窗户。

除夕的夜特别的热闹,自天黑后,夜空中的焰火便不曾消停过,此起彼落,火树银花一般灿烂。

郭巨力换上了新衣服,用红绸在头上扎了两个团子,跟红灯笼似的十分喜庆。主仆俩都是一身的红裙,慕灼华笑话郭巨力像个爆竹,郭巨力笑话慕灼华像跟蜡烛,两个人吃了一桌的美味佳肴,蹭着别人家的烟花,过了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除夕。

淮州有传统习俗,到了除夕夜便要烧草垛,男人们跳过火堆,把厄运留在去年,女人们围着火堆跳舞,祈福新年家宅平安。郭巨力把早早准备好的草垛点燃了,站在火堆旁,张开了双臂肆意挥舞,那模样不像跳舞,倒像是打拳,逗得慕灼华哈哈大笑。

“笨丫头,祈舞才不是这么跳的。”

慕灼华提着裙摆走到她身旁,暖暖的火光照亮了她清丽绝伦的容颜,她弯折了柳条般纤细柔软的腰肢,举起双臂,纤纤十指在头顶交会,捏出兰花般优美的姿势,眉眼半合,唇角含笑,随着火焰跳跃的节奏跳出精灵般的舞步,曼妙的身影如月下嫦娥,又如林中精魅,让人移不开眼,收不了心。

即便是郭巨力,也从未见过她这样张扬肆意的一面,可以不用戴着平庸的面具,尽情地展现自己绝美的风采,她哪里还是朝堂上那个端庄自持的慕大人,分明是一个柔媚妖娆的狐狸仙,火光不及她耀眼,月色不及她皎洁,可这样的绝色,只有在无人之时才能肆意绽放。

“小姐真美!”郭巨力用力地拍手鼓掌,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只能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四姨娘还美!”

慕灼华浅浅一笑,收了舞步,仰头看向夜空中的焰火。

“听说阿娘当年一舞倾城,可是美丽的容颜,炽烈的感情,都会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慕灼华澄澈的双眸倒映着漫天烟火,如琉璃一般璀璨夺目,“父亲的十八个姨娘,没有一人比得上阿娘美貌,但她倾城的容貌,也未能在他心中留下半点影子。”

郭巨力看出了慕灼华的怅然,她走上前去抱住慕灼华:“小姐怎么想起姨娘了?”

慕灼华没有说她今日看到慕荣。

阿娘是真真切切地爱过父亲的,那时他年少英俊,爱得热烈疯狂,救她于风尘,满足了她对爱情所有的幻想。她年少家变,失去了童年的记忆,只记得沦落风尘的痛苦,是父亲给了她此生唯一的欢愉,也给了她最深的痛楚,给了她希望,也让她绝望。

慕灼华还记得她临死的模样,她已经瘦脱了相,不见了昔日倾国倾城的美貌,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仍看向门口。大夫来看了一眼,便让她们准备后事。

那时慕灼华才六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为何会那般鲜明,至今仍然死死记得阿娘眼中黯淡的光。她用枯瘦的手抓住她的胳膊,颤声说:“灼华,你……你去叫你父亲来……我……我想再看他一眼……”

小小的慕灼华跪在床边,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阿娘,你等我,我就去!”

她站起身来,想要走,胳膊上的手却抓得更紧了。

“不、不要去!”阿娘用尽了力气抓着她,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来,“不能让他看到我如今的样子……我……我要他永远……记得顾一笑最美的模样。”

慕灼华怔怔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喘着气说:“灼华,扶我起来……我要梳妆……”

她人小,力气也小,费了老大的劲才将她扶到了梳妆台前,她伸出颤抖的手抓起了一把木梳,木梳划过长发,带下了一把脱落枯黄的发。她低下头,颤抖着看着木梳上的头发,许久之后,她笑着流出了眼泪,肩膀抽搐着。

“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慕灼华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含着哭腔喊道:“我去喊父亲来,我这就去!”

“不要了。”顾一笑抱住了慕灼华小小的身子,任着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衫,她曾经如繁星春水一般动人的双眸,此刻便如灰烬一般黯淡无光。“灼华,好孩子,阿娘不能陪你了。”

慕灼华喉头滚动,忍着泪意喊了一声:“阿娘……”

她抬起头,用干瘦的指尖描绘女儿稚气而秀美的眉眼,那眉眼与她极为相似,却又像了几分慕荣的风流多情。她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着:“灼华,阿娘这一生,极其失败,能留给你的,唯有教训而已……”

“总有一日,你会出落得更加美丽动人,但若无自保之力,美貌,只会让你成为别人的玩物。”

“男人用钱财权势、甜言蜜语来讨你欢心,用他们多余的事物,来换你唯一的真心,你……你不要像阿娘一样,傻傻地被骗了。”

她苦笑着,痴痴傻傻,自欺欺人等了那么多年,临到死了,终于看明白了。或许,她更早就看明白了,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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