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语

风吹一夜满关山 闲雨 4414 字 4个月前

她话没说完,谢瑾已经掀帘出去了,她便只得跟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营,顺着扶鸾山脚下的斜缓山坡向上走,走了许久,谢瑾走至一株大树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此时新月初升,军营起伏的大小营帐在脚下斜斜展开,因有四千士兵明日便要整队出发,此时营里正忙碌着,来往穿梭的人看上去似蚂蚁一般渺小。

沈荨刚至他跟前,便被他握住右手,手掌心里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她凝目看去,见是一只两寸见长的青铜梼杌,其状凶戾恶猛,兽身纹理刻得极细微逼真,但只得半个身子,她惑然一瞬,立刻便明白过来。

“谢瑾,你……”她心内一沉,语气重了几分,但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唇角都有些微颤:“你居然——养暗军?”

谢瑾没说话,只凝视着她的眼睛。

沈荨急得跺脚:“你不要命了?”

谢瑾将她的手指合拢,牢牢握住那半只梼杌,低声道:“我不养暗军又能怎么办?樊国狼子野心,一直对我朝虎视眈眈,先不说朗措的十万铁骑,就是前樊王座下的十八万精兵,都不是好对付的,一旦起了心要攻过来,就算有关墙的抵挡,八万北境军能挡得住?”

沈荨心砰砰乱跳一阵,冷静下来,问道:“这事有哪些人知道?”

“我爹,宣阳王,我,崔军师,现在还有你,”谢瑾道,“四路暗军的统帅虽知晓一些,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荨半晌无语,掌心汗湿,都快将那半只梼杌捏出水来。

“两万暗军现是崔军师掌着,梼杌的一半在他手里,另一半就是我这只,梼杌一合,便可调动暗军,暗军的四路统帅不认人,只认梼杌。”

幽凉月光洒下来,谢瑾的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清冷淡漠,他徐徐说着,语气平淡无波:“阿荨,我是不得已,我不能拿边关百姓的家园和生命来赌,你也知道,丢失几个边塞,对朝廷来说可以重新举兵夺回,但对于那儿的人来说,家只有一个,命也只有一条……兵权对谢家来说是重要,但重要不过十数万人的命,早在决定建立暗军的那天,我爹和我就做好了准备,一旦——”

沈荨急忙去捂他的嘴,“呸呸呸——”

谢瑾握着她的手,顺势拉到怀里把人抱着:“下午刚收到的军报,北境情形的确不太妙,这几年,樊国内部暗流涌动,前樊王与朗措之间勾心斗角,被制约着一直没敢大举兴兵,现在朗措夺了王位,前樊王的十八万精兵在内斗中死了八万,十万归入他座下,朗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清楚……”

沈荨默然无语,谢瑾接着道:“他这几年几乎荡平了樊国北边的各个部落,又一举夺得了王位,可说正是气焰高涨的时候,我把这半只梼杌给你,就是怕他会趁着我还未回北境之时突然发动攻击……阿荨,这两万暗军是我与崔军师专为对付朗措的军队培养的,就是防着这一天。四路暗军各有所重,神鬼莫测,一旦有险情,可协助你牵制住朗措的羽翼,不至于太被动。”

沈荨推开他,将那半只梼杌放入怀里,道:“好,我知道了,等你一赶到北境,我便还给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这半只梼杌从我身上离开,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谢瑾深深注视着她,握住她双肩微微一笑:“阿荨,我可是把谢家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沈荨只回望着他没说话,神情严肃,没有惯常在他面前的嬉皮笑脸和插科打诨。

谢瑾忍不住将她肩头按回怀里,喃喃道:“我以前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沈荨知他话里的意思,环着他的腰抬头笑道:“你不怕我有其他打算?”

谢瑾低头,吻在她唇角:“我信你。”

轻浅的一个吻,却在两人心中漾开温温的暖,谢瑾离了她的唇,笑道:“其实也没这么严重,若真有被揭破的一天,我也不是没有对应的法子。”

两人说完,携手回至营地,顾长思果真一直候在沈荨帐前,旁边站着姜铭,她领着顾长思进去后,姜铭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转开。

朱沉正在帐内收拾东西,见顾长思跟在沈荨身后进来,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直接进内帐去了。

沈荨让顾长思坐在案前,递了纸笔给他,道:“你闭上眼,把骑龙坳和周边的地图画出来。”

片刻后顾长思画好,沈荨拿过来一看,赞道:“不错,下了功夫的。”

她拿笔尖虚虚点着地图,问道:“如果樊军压至北境线,我们要从骑龙坳攻入樊军后方,可以走那几条线路?”

顾长思略一思索,将地图拿过来,另用笔蘸了朱砂,以红线描出。

沈荨颔首:“这几处的确便于行军,但还不是最好的路线,如今形势有变,我暂时去不了骑龙坳,也就暂时带不了你们,一旦事态紧急,你必须挑起这个担子,明儿出发后我们在路上再来细细讨论。”

顾长思肃然应道:“是。”

他出去时脸上无甚表情,目光却在卷起的内帐帐帘上流连了片刻。

不多会儿朱沉出来,沈荨瞧着她笑道:“躲什么躲?”

朱沉道:“看见他就烦,那会儿说的义正言辞,说他今生绝不听命于沈家人,如今没几天就在将军麾下服服帖帖的,我都替他脸疼。”说罢,自己忍不住微微一笑。

“这说明你家将军有本事,”沈荨面孔一板,大言不惭道:“多学着点。”

朱沉笑出声来:“这也说明我有眼光——对了,今儿我和姜铭聊了聊,他说是老家的母亲最近生了病,所以这几天有点心神不宁。”

沈荨听说,眉心却微微凝起:“是么?如果真是这事,有什么不好对我说的?”

朱沉道:“我也觉得,但他不肯再多说了,咱们多留意留意。”

沈荨“嗯”了一声,想了想道:“他娘上回托他带给我的那种陶土小玩偶倒还挺有意思,既是这么着,你准备点钱给她送过去吧。”

朱沉应了一声,沈荨不再多说,出帐去巡视各部出发前的准备情况。

次日天还未亮,沈荨穿着那套明光轻铠,领着四千将士出了城门,于微熹的晨光中一路西行。

兵马行至澐水渡时,等候在岸边的一排渡船来往数次,将士兵战马尽数送往对岸。

披坚执锐的将士有条不紊地牵马下了渡船,黑压压地在岸边列队等候。

谢瑾立于岸边,扫了一眼对岸的兵马,将沈荨颈下的披风带子紧了紧,凝视着她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朱沉牵着沈荨的马,先上了最后一只渡船。

她拿胳膊肘撞了撞脸色阴郁的姜铭:“看什么呢?”

姜铭把目光从岸边告别的两人身上收回,笑了笑道:“没什么。”

秋末初冬的清晨,风凛冽而寒冷,水岸边旺盛的红蓼还未褪去最后的颜色,轻浅颓黯的残红一直漾到灰蒙蒙的天边,谢瑾的马立在枯黄的草丛中,马颈不时亲昵地挨过来,蹭着他的后背。

沈荨双眸亮若晨星,上翘的唇角于寒风中弯成一抹暖人的弧度:“我在望龙关等你。”

谢瑾点头:“去吧。”

她未再说什么,提了长刀干脆利落地转身上了渡船,谢瑾翻身上马,瞧着那艘渡船船桨划开,推开水浪,渐渐于秋波寒色中靠岸,对面一声号角长长扬起,沈荨转头回望一瞬,随即领军去远了。

谢瑾的衣袍在风中翻飞不止,吹得他整个人都似要乘风而去一般,澐水渡头黄柳残红,枯草秋岸,或许是天色灰蒙,阴云掩日,他心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直到对岸的大军于视野中消失不见,这才调转马头,慢慢往官道上策马归去。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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