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的人走来走去,永远都会有一个对岸。这是世人聪慧巧利之下的一个令人挣扎痛苦的言语悖论。”
本是南楚巫鬼道之人的明蜉蝣却是说起了大道。
“正如函谷观道典所言——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
“唯有消除聪慧,抛弃巧利,泯灭言语,摈弃定义,以无有相见无有,于至虚至极之境......”
这个南楚灵巫无比平静的看着风雪。
“世人才能安宁。”
武德充沛的白衣大和尚只是微微笑着双手合十。
“所以你看,你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到达彼岸?我与你相谈之后,都需要以鹿鸣风雪里牦牛粪土来擦拭身体,以污秽阴沟之水来濯洗耳目。”
明蜉蝣同样笑着。
“所以道不同,终生不可同语,亦不可同谋,大师将我打死,也是合情合理的。”
白衣和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轻诵着佛号。
有缘人或许正在路上。
明蜉蝣安静的倚坐在那里,很是艰难的转头向着那些风雪深处看去。
彼岸自然是不可达的。
只是阿弥寺未必。
说到底,终究那也曾是人间之地。
......
那样一声清脆的声音所代表的含义,自然是有东西破了。
陈鹤虽然只是一个闲云野鹤的世人,只是大概也能够从那样本不该有的一剑里看出许多端倪来。
这样一个风雪里握着身后之剑坚定而去的剑修。
无非只有两种破。
一种是境界破了。
一种是道海破了。
陈鹤在那一刹那,其实关于这两种破,都进行过很是迅速却也好似极为漫长的遐想。
境界破了,是破而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潇洒的意气风发的破。
道海破了,是破釜沉舟,一切不留退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慷慨的破。
二者当然都是很好很好的。
陈鹤很是认真的想着,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破。
直到看见那一剑之上那本不该属于九境剑修的凌厉而浩荡决然的剑意的时候,这个年轻人才很是惊叹的想着,其实有些东西,未必是一定要有一个选择的。
譬如有那样一个神海空空的剑修,说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世人的浪漫的时候。他先将一剑落向了自己的道海正中央。
斩在了那样一棵在九境成果已久,却始终不得摇落的道树之上。
于是道树被斩断,作为其基石的天地根同样被斩碎,一切数十年积蓄的修为,在那一刻,化作了滔滔之水,重新填满了那一片干涸的道海。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只是今日风雪之中,这个三十六岁剑修的谷神死了。
被他自己一剑斩碎,换取了最后的一点力量与剑意。
是以一身元气充沛,一身剑意浩然,只是一切都在极为迅速的消散着——修行者的天地根一旦消失,一切元气自然便犹如大流之中的无根浮萍,四散而去。
南德曲没有犹豫的,抓住了一些逸散得最为磅礴的那一个点,将那一剑送出。
庄白衣亦是沉默的看着自己那个并不熟识的师弟。
破而后立,破釜沉舟,意气风发,慷慨决然。
这些当然都是故事里很好的字句。
只是天下没有你慷慨了我便必须要失败的道理。
勉强破九境之剑,固然声势浩大,在这样一场风雪里,足够让那个肩负着山门之前阿弥寺残留佛法神通的庄白衣有着压力。
只是,大概那依旧是不够致命的。
当初在东海畔,某个白衣剑修高崖借剑意一剑斩下的故事里,某个叫做钟扫雪的剑修一剑拦下了那个快要入七叠的道修,而庄白衣一剑挑飞了钟扫雪之剑。
倘若不是磨剑崖上的女子一剑而来,大概故事会有着不一样的走向。
这样一个五百年前丛刃收下的妖修弟子,哪怕说着自己天赋一般,终究也不可能差。
差点在幽黄山脉斩杀负伤的卿相之人,当然境界也是极高的。
所以面对着那一剑——那是云破月,人间剑宗继承磨剑崖剑式之中,极为凌厉的一式。
横云破月。
庄白衣并没有什么惊惶之色,只是依旧平静的拖剑站在风雪里,一身剑意,也一身经文缠绕,这个剑修吸引了这条风雪古道上的绝大多数佛音镇压,一如庄白衣来之前,南德曲身上的那些经文枷锁一般,甚至远比南德曲当时的枷锁要沉重得多。
横云破月之间斩开风雪而来的时候。
这个剑修缓缓抬起了剑,有着无数经文枷锁破碎的声音,同时唤来了更为宏大的令人心神震颤的佛经颂唱之声,一齐向着庄白衣镇落下来。
事实上,这大概只是一个极其简单的画面——从陈鹤所见而言。
有剑修破道海于是破境一剑送出,有剑修硬扛着风雪佛音,拖雪如渊之剑平静上挑。
剑鸣之声极为清脆。
庄白衣一身黑袍,都是在那些经文的镇压之下,如同被丝线勒入了血肉之中一般。
而南德曲的剑,极为干脆的在风雪之中,被一剑挑飞,断作两截,很是颓然的掉下那些石道之外的高山之下而去。
南德曲沉默的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一幕。
愤慨的结局不一定是快意的。
慷慨的结局不一定是如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