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秋雨,暮色,少年,剑

一直过了许久,程露才轻声说道:“世人总是说着教不严师之惰。但许多东西,不止是师之惰。家师沉沦,弟子亦有过错,譬如君王昏庸,自是因为臣子不谏良言。”

这个黑衣剑修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那个山道上的白发青衣的身影,而后伸手握住了那柄剑——没有握在剑柄上,而是握住了断剑残缺却也锋利的剑身之上。

程露无比用力的握紧了那柄决离,鲜血淋漓的在掌中滴落。

年轻剑修在秋雨中跪伏了下去,匍匐在一山秋雨之中,声音悲怆而凄凉的说道。

“请师尊回头!”

陈云溪并没有回头,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很久,这个白发青衣的剑修才在雨中轻声说道:“你应该去学一学张小鱼,程露,乱世之中,跪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当有人开始拔剑,你也要学会拔剑,你要与我——讲一讲你的道理。”

程露只是伏首雨中。

“弟子并没有什么道理,弟子只知道,人间疮痍,万般垂陨。”

陈云溪平静的说道:“山河观的有些东西,你也应该去看一看,方中方睨,方生方死,似满未满,将盈未盈。只是他们太温和了,除了落得一身污名,什么也不会有。”

程露万般沉默的抬起头来,长久的看着那个立于山道之上的白发剑修。

后者依旧只是无比平静的说着。

“尖锐的时代,不能以温和的态度去度过。平和的走入夜色,只会安详的死在夜色里。”

一直到这一句话之后,陈云溪才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那处山林里自己那个跪伏的弟子,而后平静的向着山道之上而去。

“我未必不欣赏白风雨。”

这是这个白发青衣剑修最后的一句话。

程露松开了手里的剑,沉默的跪伏在林中,长久的看着那个世人不可阻拦的向着山道之上而去的剑修。

这个黑衣剑修一直过了很久,才终于从秋雨之中拄着剑站起了身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在那些迷蒙秋雨的更深处,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道人站在那里。

程露并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样一个道人的模样,手中的那柄决离之上便有无数剑意涌出。

斩碎了一切秋雨秋山。

暮照平湖,山风徐来。

一身湿漉漉的程露便半跪在湖畔,身前有一袭黑袍迎风而立,手中正握着那样一柄决离之剑,有鲜血在滴滴答答的落着,滴落在湖中。

程露带着一身秋雨沉默的站起身来,看着面前那个黑袍帝王,后者手中正握着那样一柄剑,一身剑意涌动,一如程露一般,剑身横握在手中,割裂了这样一个帝王的手掌,鲜血如流。

神河静静地将那柄剑还给了程露,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执剑行了一礼。

“多谢陛下。”

程露自然看得出来,是神河强行将他自那段岁月里带了出来,亦是扛下了那些决离之上,来自于那个白发青衣剑修的剑意。

神河长久的看着这个无比狼藉的黑衣剑修,而后平静的说道:“所以答案是什么?”

程露沉默了很久,而后转身向着山谣居大湖之外而去。

“答案是.....”

那个流云剑修停在了后山山道前,轻声说道:“我们赢不了,陛下。”

......

人间好像总是什么都赢不了。

公子无悲当初诚恳的走在南衣城的街巷里,只是连那样一个道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便要仓皇的在满身剑伤里做出选择。

少年抱着剑,安静的在南衣城的暮色街头走着,清冷沉寂的长街里,少年脚下绵延而去的影子就像是一柄犹豫不决的剑一样。

剑镡圆圆的,像是一个瓜皮头一样。

只是大概上面并不会写着什么剑名,又或者确实有着剑名——十三幺。

少年在那里停了下来,静静的看着那个因为战事之后,无人问津,于是从街边牌馆的招牌上掉落下来的字眼。

当年其实有很多人很烦南衣城那种四面牌声的氛围。

总是吵吵闹闹的,大半夜都容易让人睡不好觉。

只是大概当他们看见现而今的南衣城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十三幺这样的名字其实是无比亲切的。

胡芦抱着剑,在那里沉默的看了很久,而后向前走去,一脚把那几个字踢开了。

南衣城少有的一些人从一旁路过的时候,看着胡芦很是认真的问着。

“你要去做什么?”

胡芦并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剑,低着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一样,在街头晃荡的走着——就像是一柄犹豫不决的剑一样。

那人见胡芦没有说话,却也是只好讪讪的走远而去。

现而今的南衣城,街头的问候,是稀有的可贵的。

只是这个少年却并没有珍惜这些东西。

大概是一切都残破了,也没有什么好珍惜的了。

赵高兴同样在街头很是苦闷的逛着。

当初势如破竹的越过岭南而去之后,那场战事终于在山月城外停滞了下来——那晚赵高兴与胡芦其实还在那里看着,看着那座本就易守难攻的山中之城,升起了令人绝望的壁垒屏障。

于是少年不得不开始担忧着,倘若槐安反攻回来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就要以身殉国了。

这样想法日渐浓烈,也日渐恐慌。

赵高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阻塞了。

于是抱着剑在人间四处游荡着。

这或许是黄粱最后的辉煌了。

赵高兴坐在街边,看着暮色想着。

那样一个古老的国度,借着神女的余晖,成功的踏入了北方的这片大地,甚至越过了岭南,听说古楚时候,他们也不过是到了这附近。

赵高兴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