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人间风雨飘摇。
被整个假都所憎恶的丑陋的肮脏的人终于离开了宫道,在那阵哀婉的歌声里,向着面前雨中那座清冷独立的残破的宫殿而去。
当他一路穿过那些漫长的数千年无人踏足的残损的石阶,站在了那处宫殿前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一袭黑色长裙,撑着伞坐在殿前檐翘上的女子。
是巫山神女。
也是山鬼。
那一篇从古楚流传下来的《山鬼已经唱完了。
只是那个黑裙女子依旧在伞下轻声哼唱着。
一切都是哀婉的忧伤的。
只是女子原本的赤足,却是穿着一双很是笨拙的小鞋子和露出来的碎花小袜子。
于是那双碎花小袜子,便在夜雨里安静的晃悠着。
面容丑陋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双碎花小袜子上。
他曾经也见过一双类似的。
在某场沉沦的挣扎之中。
于是他沉默的低下头来,看向了这片很多年前便已经废弃了的宫殿正门。
门是红色的,残破的,那些繁复古老的彩色图腾早已经在几千年的岁月里褪去了原本的色彩。
在那些一切的残损之中。
插着一柄剑。
这个生得丑陋的人曾经认识它。
它叫灵台。
曾经是东海某座高崖的剑。
在四月的时候,穿过风雪钉在了那扇门上。
檐翘之上的哼唱之声终于渐渐在雨中平息下去。
瑶姬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下面的那个人。
曾经在冥河边,他曾与她有过一场漫长的对话。
——假如你生的丑陋,活得卑劣,万念想绝,诸恶行尽,活在一切人间自身都会唾弃的污秽里,你抬眼看向人间,还会觉得美好吗?
瑶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于是曾经那个在槐安活得美好,热爱人间的柳三月,便从假都的阴沟里爬了出来。
他不再是修行者,只是世人,或者说,是被世人所唾弃之人。
他疯疯癫癫,他心思丑陋,他就像一只游魂一样,带着满身的恶臭行走在假都的街头。
他要活着,但是世人唾弃,于是只能去偷,于是便要带着怨恨,去报复世人。
于是沉沦在那样的丑陋中,一切的怨恨只会带来更多的恶果。
谁都想要他去死。
但是谁也没有做成那一件事。
于是如同陷入了泥潭之中,坠落啊,淹没啊,沉沦啊。只有在不断的挣扎之中,才能将那个丑陋的头颅伸出来,在黑暗里,呼吸着一刻的清醒。
那一刻的清醒,便是柳三月穿过长街,走到这座古老的破损的一角楚王宫前的时间。
“在世人眼里,你已经死过了千万遍了,柳三月。”
柳三月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磨损的石板上积存的水洼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样。
你是这样的扭曲,你是这样的罪恶。
你还是柳三月吗?
你只是一个被上层的意志,拼凑的肮脏的怪物吧!
但柳三月抬起头来,用着那种扭曲的笑容,看着瑶姬,轻声说道:“他们想要死去的,不是柳三月,而是神女大人你的阴暗的假想。”
瑶姬平静地说道:“是不是柳三月,并不重要。”
柳三月沉默下来,轻声说道:“是的。”
该死的当然不是柳三月。
而是那个在夜色里从阴沟里爬出来的扭曲的人。
但这正是当初冥河边那场对话所要证明的东西。
“你看,假如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活在人间,你憎恨一切,也被一切厌恶,你还能像当初那样,侃侃而谈人间的美好吗?”
柳三月低头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笑着,那个笑容很是丑陋,很是怖惧,似乎有种意味不明的讽刺,他笑了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那么请问神女大人,是什么样的神灵,才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她的子民?”
瑶姬轻声说道:“你觉得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来自于我的赐予?”
柳三月平静地说道:“是的,您让我的神思惘然,让我的意志泯灭,让我的神魂沉睡,让我的人性全无,您创造了这样一个错误的柳三月来证明您所坚持的东西——所以哪怕我柳三月真的罪该万死,我依然觉得您是错的。”
这个‘您’字听起来无比的讥讽。
瑶姬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踩着夜雨从檐翘上走了下来,背对着柳三月静静地看着那柄钉在楚王宫门上的那柄剑。
夜雨凄冷,南方的夜雪还需要等很久。
雪后才是明年。
“但我所塑造的,都是我曾经在人间所见到的,柳三月。”瑶姬轻声说着。“明年。”
“等到明年,但那些代表神鬼的信仰重新在人间树立。”
瑶姬回头看着柳三月,神色宁静却也温柔。
“你再好好看一看人间。”
“看看你所歌颂的美好,与现实的距离。”
柳三月静静地看了瑶姬很久,而后平静地说道:“好的。”
而后转身走入夜雨中。
今日的一刻已经结束。
于是柳三月再度落入万般苦痛的挣扎之中。
每一日都是这样。
他拥有一刻的清醒,去坐在墙角,坐在角落,坐在阴暗的一切肮脏里,去面对每日一切沦落的罪恶。
但沦落是不会拥有罪恶这个词。
清醒才会。
所以万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