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有些奇怪,”何瞎子一捋长须摇头,“姑娘是进医官院做医官,怎会与人对峙藏机,此签有杀伐之气。怪哉,怪哉。”
陆曈神色微动。
一边的杜长卿没好气开口:“姓何的,你该不会说陆大夫当官后会有血光之灾吧?”他本就对西街算卦瞎子半信半疑,觉得是招摇撞骗的混子,闻言越发不悦,连带着对胡员外也没好脸色,“叔,大喜日子弄这么出,晦不晦气?”
胡员外赶忙道:“先生赶紧给解解。”
何瞎子轻抚长须:“虽是‘谋’字签,却是一枚上上签,问题不大。只是有此文提醒,加之签上杀气重,陆大夫年轻,理应画枚化煞符,可保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陆曈盯着他:“画符?”
何瞎子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枚三角黄符递过去:“由贫道亲自为姑娘画的化煞符,有三清祖师保佑,魑魅魍魉遇则退散,亦可助你遇贵人护佑,辟结良缘。”
陆曈犹豫一下,接过黄符:“多谢何先生。”
何瞎子迅速摊手:“二两银子,不赊账。”
众人:“……”
等何瞎子拿了银子心满意足离去,杜长卿还在医馆里骂骂咧咧。
“我就说了那是个骗子来骗银子的,二两银子……他怎么不去抢!我这医馆坐馆一月才二两,到底是谁瞎啊!”
“好啦好啦,”银筝笑着打圆场,“破财消灾,姑娘都要进宫了,放张黄符保平安,东家一向大方,不会是舍不得二两银子吧?”一面对阿城使了个眼色。
阿城回过神,拉着杜长卿往里铺走:“东家,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陆大夫嘛?”
陆曈:“什么?”
杜长卿轻咳一声,走到里铺去,从桌柜最下头抽出一只小匣子,把匣子往桌上一顿:“给你的。”
陆曈微微一怔。
匣子不大,看起来沉甸甸的,一打开,里头整整齐齐摆满银锭,最上头一层是散碎银踝,看着不少。
“这是……”
“你不是明日就要去医官院了嘛,”杜长卿往躺椅上一歪,双手抱胸。一副烂泥模样:“我同从宫里的兄弟打听过了,你们医官俸银不多,还少不了四处打点。”
“本少爷好歹当了你一年东家,这二百两银子就当送你了。你可是西街第一个走出去的医官,不能丢了仁心医馆的脸面,出门在外大方些,别让人轻看了。”
阿城惊讶:“东家,您还有宫里的兄弟呢?”
“去去去,”杜长卿没好气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少瞎打听。”
阿城撇嘴,银筝见陆曈没动,先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匣子抱起来,笑道:“东家真是人俊心善,难怪人都说西街东家最大方了。旁人哪比得上?”
杜长卿对这追捧十分受用:“那是自然。”
陆曈抿了抿唇,没说话,起身进了小院,不多时又走出来,把一封信交到杜长卿手里。
“明日我就走了,”陆曈道:“走之前,这个给你。”
杜长卿酸得龇牙:“咱们之间就不必写那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了吧。”
“这是四副方子,每隔三月,你按方子做一味成药。仁心医馆想要在医行有一席之地,光靠‘玉龙膏’和‘纤纤’是不够的。”
杜长卿一愣,猛地坐直身子,失声开口:“方子?”
若真是成药方子,其价值恐怕远远高于他赠给陆曈的百两白银。
一边的苗良方也颇感意外。方子这样珍贵的东西,为何陆曈总是如此随意就送出,她那位高人师父究竟还有多少不知名的医方,看到好徒儿如此浪费,九泉之下真的不会心痛么?
陆曈没理会杜长卿的震动,看向站在一边的阿城,笑笑:“杜掌柜有闲时,不妨也教教阿城读书写字,能教点药理医经更好。”
“读书……还是有用的。”她轻声道。
阿城不明所以,下意识点头。
苗良方看着眼前一幕,忽觉有些眼酸,正揣测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分离场面,就听见陆曈叫自己:“苗先生。”
他陡然打了个激灵,警惕开口:“我都送过礼了,现在浑身一个子儿都没有!”
陆曈没说话,伸手取走他腰间酒葫芦。
“怎么,你是要送我酒……”
话未说完,陆曈就干脆利落松手,酒葫芦“咚”的一声,掉进屋里的废桶里。
“哎——”苗良方吓一跳,忙忙地伸手去捡,“你扔我葫芦作甚?”
陆曈拦住他动作:“坐馆行医,不可饮酒。”
“我坐什么馆……”苗良方说着,声音突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陆曈站在他身前,语气寻常。
“我已同杜掌柜说好,今后由你在此坐馆行医。”
苗良方一震,猛地扭头看向杜长卿。
看起来没个正形的年轻人横躺在椅子上,翘着的腿抖得老高,一副欠揍语气:“先说好了,你长得太老,虽然曾经是医官,但好汉不提当年勇。还瘸了只腿,所以月银减半。一月一两银子,包吃不包住。哦,得空顺带教教我和阿城。”
“干得好了,涨一涨月银也不是没可能。要偷懒嘛,隔壁杏林堂左转不送。”
“还有……”
杜长卿后面说了什么,苗良方一句也没听清,脑海中只反复回响着最开始的那段话。
他们要他在这里坐馆行医。
怎么可能呢?苗良方浑浑噩噩地想。
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是在捉弄自己。
他是被从翰林医官院赶出来的罪官,背负骂名,一旦坐馆行医,医行文牒上头自然会显出过往。没有任何一间医馆敢冒这样的风险请他来坐馆行医。
或者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相信他。
所以这些年里,他也只能躲在西街的破落茅屋里,在屋前侍弄些野蛮生长的药草,以偿夙愿。
但现在他们说,要他在这里行医。
虽然说话的语气很调侃,但话语却很认真。
苗良方蜷缩一下手指,感到自己那颗沉寂的、灰暗的心房处,如被春雷惊开细种,有什么东西正从其中破土抽芽,重新鲜活过来。
杜长卿看了他一眼,眉头一皱:“我知道我这条件很好,但你也不至于感动哭了吧?啧,能不能擦擦鼻涕,淌地上了!”
半老头子泪眼朦胧,一面手忙脚乱拿帕子擦脸,一面不忘愤怒反驳:“呜……那是口水!”
陆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