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从门外隐隐传来,陆瞳等了许久,迟迟没等到其他动作。
睫毛颤了颤,陆瞳微微睁开眼。
那双明亮的眼在她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她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捏着陆瞳面衣一角,叹了口气。
“小贼,出来时没人教过你,做坏事的时候面巾要绑紧一点。”他轻轻拉了拉陆瞳的面衣,有些嫌弃似的,“这个,一扯就掉了。”
陆瞳愣住。
黑衣人已经松开手,重新在垫子上坐下来。
燃着的火色重新平静下来,投注在地上的长影也不再摇晃。
陆瞳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柴火堆前坐下,决定不再头脑一热做一些贻笑大方之事。
黑衣人看陆瞳一眼,叫她:“哎。”
陆瞳不说话。
他像是在逗她:“我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你帮了我,日后我定送上酬劳相报。”
大户人家的少爷?
仿佛终于有了个把柄落在她手中,陆瞳立刻讥讽:“在死人堆里威胁别人东躲西藏的少爷?你是什么少爷,刺客少爷?”
黑衣人:“……”
他感叹:“你真是记仇啊。”
陆瞳心中哼了一声,没说话。
她胆子越发大了起来,说话便也越发肆无忌惮。陆谦曾说过,陆瞳是最会看人眼色行事的,待她宽容的人面前,她就越发骄纵,待她严苛的人面前,她就讨好卖乖。
自从跟芸娘来到落梅峰之后,她见得最多的人是芸娘,打交道最多的是尸体。沉闷、冷漠、麻木,将她变成另一个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苏南城今夜十年难遇的雪与常武县陆家门前的雪格外相似,于是她又变回了陆家那个口舌不肯吃亏的陆三姑娘,又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的黑衣人虽言语威胁,但从头至尾也没真正伤害过她,反有种懒得计较的纵容。
他们在大寒日的夜于古庙中躲避风雪,如两只萍水相逢的兽,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隐忍,各有各的伤寒。
也有种不去探听彼此秘密的默契。
陆瞳提醒:“你是少爷,应当不会欠我诊金吧?”
黑衣人一愣:“诊金?”
“是啊。”陆瞳点头,“缝伤的针线都很贵。”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问:“要多少?”
“二两银子。”陆瞳狮子大开口。
“这么贵?”他一面说,一面顺手摸起怀中。
陆瞳好整以暇等着。
黑衣人往怀中掏了半天,直到动作渐渐僵硬,虽蒙着面巾,陆瞳却仿佛从他脸上窥见一丝尴尬。
他没有掏出银两来。
陆瞳安静看着他:“你不是少爷吗?”
自诩为少爷,浑身上下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哪有少爷出门连银子都不带的?
果然在说谎。
他轻哼一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指间,从手上褪下一枚银戒。
黑衣人摸了摸银戒,仿佛有些不舍,下一刻,将银戒扔到陆瞳怀里:“这个给你。”
陆瞳低头一看。
那是一枚很旧很旧的银戒,上头刻着的花纹因摩挲太多已经模糊,因为溅了血污,不怎么明亮,像是有些发锈。
陆瞳嫌弃地拎起银戒看了看,道:“不值钱。”
这银戒看起来很旧,用材也很普通,或许连一两银子都卖不掉。
他没在意陆瞳的嫌弃,笑了笑:“这是个信物,今后你要是去盛京,拿这个来找我,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陆瞳一愣:“你是盛京人?”
盛京离苏南远隔千里,他竟是盛京人?
“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他不以为然开口,“你拿这个到盛京城南清河街的遇仙楼来找我。我请你吃遇仙楼的糖葫芦。”
陆瞳把那枚银戒握在掌心里,银戒带了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她把银戒放进医箱,低声道:“等你能活着回到盛京再说吧。”
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满身是伤躲在刑场死人堆中,本身就昭示了他处境的危险。
他能在苏南风雪夜的破庙中度过一夜,不代表能度过第二夜,有的人活在这世上,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艰难。
黑衣人没说话,看向窗外。
荒原寒雪纷飞,北风重压林梢,漫漫碎琼里,兽禽奔蹄迹灭。
唯有破庙孤灯零乱。
良久,他收回目光,抬手拨弄了一下油灯里的灯芯。
银灯荧荧,于空寂破庙中开花结蕊,吐焰生光,像一团小小的燃着的花团。
他道:“我不是说了吗,灯花笑而百事喜,你我将来运气不错。”
陆瞳怔了怔。
他转头,看着陆瞳微微笑了笑。
“不然,今夜也就不会在这里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