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医官们看向她目光霎时不同。
陆曈与崔岷间言谈药方之时,并无他人在场。然而一个是医官院中高风承世、医术博达的院使,一个是年轻冲动、连太医局都没进过独自学医的新进医官,众人总是更偏向前者一些。
曹槐面露不屑,骤然开口:“陆医官真是想出头想疯了,仅凭随意猜想就妄图污蔑院使。也不瞧瞧院使是谁,院使当年能写出《崔氏药理,医道见识远在你之上。”
“你口口声声说窃取,也过于自负了!”
一个平人医女,写出几味方子便以为自己医术天下第一,说些捕风捉影之事。是想往上爬想疯了,拿张莫名其妙的药单就能说人窃方,殊不知天下间方子本就都是由些常用药材组成,只要上头所有,岂不是皆可为方?
简直荒谬。
陆曈站在院中,眸中怒火冲天,独自被指责,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狼狈来。
曹槐趁势开口:“院使,陆医官先私自翻看御药院药单,其罪第一,后对您污蔑中伤,此为其二。此等失德之人,怎能留在医官院败坏名声?还望院使按令严惩,以儆效尤——”
林丹青:“不可!院使,陆医官也是一时心急。”她拉了一把陆曈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快认错。”
陆曈冷着脸不肯开口。
崔岷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人,女子站在刺眼日头下,大热的天无树遮挡,脸色微微发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晒的,只望着他的目光如有刻骨仇恨,攥着药单的指节发白。
还是太年轻了,沉不住气。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挺直近来因忙碌微躬的腰板,不疾不徐地开口。
“同事之人,不可不审查也。曹医官说的对,陆医官未经求证一味误解我事小,将来若以此为凭,医官院风气必大乱也。”
“所谓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我虽看重陆医官医道天赋,却也不能一味纵容。规矩既设,理应遵循。”
“来人,”他淡道,“减去陆医官奉旨名册,即日起,陆医官暂停职三月,三月后,再做裁夺。”
林丹青一惊:“院使慎重!”
曹槐却陡的大喜:“院使英明!我等可不想与这样急功近利的小人为伍!”
医官们悄声议论,唯有陆曈执拗地盯着他,日头下如一尊笔直塑像,僵硬不肯低头。
“陆医官,可有异议?”崔岷淡然望着她。
暂停职三月,却没说三月后可回到医官院,或去或留,只在崔岷一念之间而已。
陆曈定定看了他半晌,片刻后,缓缓低下头颅,声音忍耐。
“没有。”
……
院中众人渐渐散去,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陆曈回到宿院,一言不发推门走了进去。
木柜门全被打开,她把衣裳一件件迭好,装在摊开的包袱皮里,林丹青一脚跨进屋门,急急按住她收拾行囊的手。
“陆妹妹,”她急道,“你先别急着走,此事并非全无转圜,我同你再一起求求院使,停职可不是好玩的。”
陆曈手上动作一停,转头问:“你认为,我刚才在院中说的是假话?”
“这……”
林丹青语塞。
如果只是仅凭相似药方就要定崔岷剽窃之罪,未免太过勉强。何况虽然盛京上下议论戚玉台或得癫疾,但真相究竟是何并无人知。
癫疾又岂是那么好治的?
如今的戚玉台,已在司礼府证实流言是假。
林丹青不解,陆曈平日也不是冲动之人,怎么今日只是听到戚玉台痊愈的消息,就拿着一张药方质问崔岷。
好歹也多凑点证据再说啊!
她劝道:“不论如何,你想用药方证明院使剽窃一事是不可能的。”她压低声音,“别说医官院,就算戚家也不会承认戚玉台罹患癫疾。若被他们知道你当着众人面言说,事后恐怕会惹来麻烦。”
陆曈默然。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她一副咬死也不肯低头模样,林丹青暗暗发急:“你就去服个软,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不了先留下来,日后再慢慢找证据。”
“不必。”陆曈打断她的话,低头继续收拾床上行囊,“你也不必为我奔走,费心进了医官院,为我丢职不值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说,“我回西街坐馆也是一样,医官院的俸银也并不比医馆多多少。”
她说得坚决,林丹青也再劝不动,只好坐在一边,呆呆望着她收拾行囊的动作。
“这医官院,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说得上话的人。你走了,夜里零嘴都无人可分。”
她怅然,“难不成要我分给墙里打洞的耗子精?你这一回去,一想到一人一鼠共处一屋还怪恶心的,也不知老鼠药究竟起没起效。”
窗外艳阳高照,宿院屋中明亮的一丝阴暗狭隙也无。
陆曈望了外头的日头一眼。
夏日的光照在窗前绿树上,枝叶浓绿,一片繁密。可再过几月,待到秋日,花盛不再,只余凄凉。
她收回目光。
“别担心。”
陆曈起身,走到木柜前,把四只瓷罐一一放进医箱,又重新锁上。
“不过死期将至而已。”